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书本网【风月宝贱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《痴人说梦记》[清]旅生 著     第一回 说奇梦乡老圆谎 追官粮奸胥索贿   话说湖北武昌府兴国州,有一村,名为愚村。村中有个愚夫,姓贾名守拙,世代务农为业,薄有田地房产,尽够吃用。活了五十多岁,不曾离开乡间一步,往常时节,跟着一班田夫野老,在那瓜棚底下说说笑笑,倒也不识不知、过了半世的快活日子。有一天,这贾守拙睡中觉,忽然的哈哈笑醒转来,妻子吃了一惊,问其原故,他连称奇怪,他妻子道:“好好的睡觉,有什么奇怪?”他道:“我做了一梦,梦到一个所在,一望是水连天,天连水,脚下踏了一张树叶,飘飘荡荡,随着风渡了过去,看见一座高山,便停下了。那山脚下却有一片沙滩,随脚走了几步,前面一片土地,人家不少,那些人的穿着,和我们不一样,一色短衣裳皮靴子,头上还带顶有边的草帽。见了我一齐嘻嘻的笑。我也对着他笑,不料这笑,竟把我的梦笑醒。”妻子听了,说他做的是痴梦。   夫妻正在闲谈,忽然听得外面打门声响,妻子赶忙出去开门。却走进了一个老先生,守拙一看,不是别人,原来是他亲家稽老古。这人是个老童生,年纪六十多岁,精神极好,逢考必到,总只进得头场,动不动闹了笑话,被贴扣考。有一遭去应县考,报了未冠,题纸下来,可巧碰着从前做过的书院卷子,一篇对题文章,把他喜的了不得,赶忙照本抄誊,取了一个扛榜,大为荣耀。有人恭维他,称他为“初覆公”,又因他肚皮里记得的典故实在多,又叫他为“杂货铺”。   闲言少叙,且说贾守拙见稽亲家来到,知有正事,连忙让坐。稽老古开言道:“明天我们村里合祭五圣菩萨,大家须得志志诚诚的,多捐几个钱,面子好看一点。这遭是归我承办,有簿子在此,亲家你光景还好,总得捐你四百钱,我替你写上罢。”守拙在菩萨面上是极肯花钱的,欣然应诺,走入房里,摸索半天,串了四百大钱,交给稽老古。稽老古因为凑钱事忙,匆匆的别去。   到了次日,贾守拙一早起来,到五圣庙拈香行礼,稽老古早在那里料理,等到上祭事毕,饮福之后,稽老古交代几个村农,收拾器具,自己拉了贾守拙,走到打稻场边闲话。两人席地而坐,稽老古探下了黄铜厚边眼镜,拿起一支三尺长的粗竹烟袋,装上些旱烟,敲着了火,哗叭哗叭乱吸起来。守拙忽然想起前天所做的梦,便说:“我前儿做了个梦。正待告诉亲家,请你圆圆。”因把那个梦述了一遍,稽老古想了一想道:“这梦却合了我那朋友说的一个典故,那年我到汉口,住在舍亲开的一爿洋货店里,会着出过洋的一位朋友,闲谈起来,据他说是海里有个仙人岛,在云雾中间,远远望着,有些金银宫殿,直上云霄。有人费了无数钱财,要寻此岛,及到将船放去,却又一无所有。后来遇着大风,波浪掀天,几乎把船底翻了过来。从此便没人再敢前去找寻这个岛。听得人家说起,只有当初秦朝一个皇帝,名字叫做什么秦始皇,他老坐了天下,出榜招贤,要寻此岛。   “其时山东有个道土,姓徐名福,曾在武当山学道三年,很有些神通。这时节,辞了师父下山,适见此榜,便揭了下来,说是定要面见这秦始皇帝。县官听报,不敢隐瞒,立刻把他请进暖阁,不消说是大排筵席款待,就是食用一切,都是这县官所办。当下封了一只大官船,送这道士到京城里。秦始皇帝一见,龙颜大悦,立时就封他为逍遥东海神君。这道士和皇帝约定了三件事:头一件是要定造一只大海船,船上要盖九九八十一间高楼,楼房又宽又大;第二件是要三千个童男童女,一齐住在船下楼房之中;第三件是要支持一年的粮草。秦始皇帝一一听从,择日开船,望仙人岛进发。谁知一去十年、杳无音信,有人传说海里翻了一只大海船,死了无数的人,疑心就是他同了那三千童男女,一齐是死在海里的了。   “又过了几年,秦朝的老皇帝过世,太子登基。有天召见群臣,正待退朝,忽然午门外来了个外国使臣,赍了无数珍奇宝物,一道表章,呈上御案。天子举目一看,原来是徐道士做了仙人岛的岛长了。据说这岛里有种仙草,吃了下去,能叫人长生不老,徐道士已经成了仙人,这些童男童女,互相婚配,生儿育女,做了神仙的部民。又有一般可喜的事,做仙人的百姓,一样耕田种地,不消纳得租粮,亦不见有人犯法吃官司,拉进衙门受差人的欺负。”   正在说得高兴,摹然来了两个人,一系本村地保,是认得的,一个穿了件青布大衫、黑布马褂,油光烁烁的面皮蜡黄,嘴唇带黑,满面烟气,是个大瘾头的样子。这人对着两人斜溜了一眼,回头向地保道:“那个是姓贾的?”守拙一看,来头不好,连忙站起来道:“在下就是姓贾的,不知尊驾要寻舍下何人?”那人道:“我是州里差下来的,只因贾守拙抗欠官粮,立须提办。”说罢,随手在袖统管里,抽出一张火票来。守拙道:“那是我的堂房侄儿,种了五亩田,不赶正经,合了一班不三不四的朋友,吃酒赌钱,以至拖欠钱粮,晓得不好,昨儿晚上逃了出去,这个不干我事。”差人道:“不管你侄儿儿子,只知是贾守拙的花户,须要你完粮,这是皇家的国课,可是当玩的,你有话,去见官说。”地保插嘴道:“贾老拙,你放亮些,早些打点上路罢,免得我们受累。”差人道:“正是,我是奉上差遣的,今儿天光才有些儿亮,即便下来找你,直到如今,还没有吃过一餐半顿,也该请请我们才是,刚才走过你们镇上,有一座小饭店,倒还干净。我们就去罢!”不由分说,拉了贾守拙便走。守拙吓得面无人色,只得跟了他走。   倒是稽先生有主意,对那差人说道:“老兄,请停一步儿,我同这位舍亲有句话说。”那差人道:“好,你们趁早商议,衙门里的规矩,你老是知道的。”稽先生就同贾守拙走了几步,低低说道:“老亲家,你为了令侄,吃这场官司,是没法的了。但是应该如何安排,须要拿定了主意,我到你家去报个信儿,取些钱钞应用。”守拙道:“真正该死,我因看祖宗分上,将这五亩地送给这孽种,弄到祸事上身,说不得将这老命也送给他罢。你晓得的,我两手空空,那里有钱使用。”稽先生劝道:“你快不必如此,好歹欠的钱粮有限,代他完上就罢了,田产仍在,算起来府上的田是好的,至少也值三五十吊一亩,将田收回,并不吃亏。只恐怕衙门口零碎打点,倒要多费几文,常言说得好:好汉不吃眼前亏。这是能强得过去的事吗?”守拙被他说得心动,诚恐当堂挨了板子,不好见人。叹口气道:“罢了!这事全仗老亲家照应,你到我家里去,对我那老伴儿说,床底下有个破油纸篓子,里面藏着十吊钱,是东村王老二惜给我买牛的,没得法子,取些来应用罢。”话犹未了,差人来摧道:“饱人不知饿人饥,你两位的话,也该说完了。”守拙没法,只得对稽先生道:“你去就来,我在镇上周家饭店里等你。”于是三人踱到镇上。   进了饭店的门,一看是两间房子,右手设着一座灶。左手靠定板门,安放了一张长方板桌儿。上面摆了三四个黄泥大瓦盆,内盛着沙糖拌了三寸长的红烧鲫鱼,又有一盆白菜炒肉片,一盆连汤的黄豆芽,都是买剩了一小半的。老周是到前村抹牌去了,三人拣个座儿坐下,小二认得地保、贾守拙两人。走近前来,问吃什么?差人点了一样烧豆腐,一样炒鸡蛋,两盘鱼肉,四两高粱。地保差人共吃了五碗饭。贾守拙见吃了名件不少,约莫着要三百来钱,出了一身冷汗,白瞪着眼,一言不发。正在着急之际,却好稽先生走了来,叫小二将酒饭帐算一算,袖子里捋出四百毛钱,付清了帐。向差人说道:“我送舍亲到衙门里去,我们就走罢。”差人道:“且慢,我们要商议商议,近处可有烟馆?躺躺再说。”地保插嘴道:“怎么没有烟馆。出了店门,望西走去四五个店门,便是烟铺,熬的上好的烟膏。”差人迷齐着眼道:“好极!好极!咱们同去躺躺。”贾、稽二人无奈,只得随了他同行。   到了门口,门上挂的是破布帘子,稽先生第一个推门进去,看看里头是黑洞洞的,墙上挂着一盏洋铁皮做的油葫芦,已经是熏的测黑,半明不亮的,点在那里。细看屋子里,一边安了三张板床,对面是两张一排,放着一张半桌,上面摆设着天平烟缸等件,床上垫的是一色破席,并摆着两个竹枕,那两张铺上,已有人占住了,都是鹑衣百结的,躺在那里如半死的一般,手中擎了一枝烟枪,两眼合着,那手里的枪,几乎要掉下来。听见有人推门进来,陡然吃惊,手里的枪望上一提,将脚伸了一伸,一个呵欠,把旁边人的瘾都打了上来。差人此时涕泪交流,赶紧躺下叫道:“先拿二钱烟来。”那伙计知是生意到了,随过来将灯挑一挑亮,跟手四托烟送到,差人地保相对躺下。稽贾二人坐在旁边空铺上发呆,听他们抽的呼呼的声响。不多一会,二钱烟已抽完了,又叫伙计添烟,口中喷出来满屋的烟气,吐的又吐了一口浓痰,跷起一条腿,向贾守拙说道:“你这桩事不要看轻,是不是玩的。本官说过,抚台有文书下来,说是前番闹教,杀了洋人,朝廷赔款不少,城乡富户,摊钱不必说,还要办理清粮,若是有田的人家,捏荒抗粮,一经查出,定要重重的惩处。我问过签稿爷们,恐怕打板子枷号不算,还要罚款呢。那是三百五百一千八百论不定的。”原来这贾守拙生性吝啬,平日一钱不肯浪用,方才见饭帐会了许多,已经老大不自在,兼之年老力作,有些受伤,此时又气又急又饿,听了此言,一阵心酸,眼皮望上一翻,昏晕过去了。正是:   飞来横祸无从说,断送残生只数言。不知贾守拙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二回 慕官势送子读洋文 悟平权合群开学社   却说贾守拙听了差人的话,昏晕过去,稽先生赶着叫唤了半天,渐渐醒来,那差人反在那里说俏皮话儿道:“看他不出,倒会诈死。”烟铺里的人,听得可怜,泡了一碗姜汤给他吃下,歇了半天,才能动弹,又呷了几口汤,居然回过气来,能够说话了。叫苦连天的哀求差人替他想法儿,差人道:“我有什么法儿好想,这事情关系很大,且到衙门里再讲。若要平安无事,除非多花费些,求求签稿赖大爷,钱漕陆大爷,你一面将钱粮赶紧补上,取了凭据,再去见官,但是总得一二百吊,方能了结。如今我们的例规,是要先付的,小意思,不多,五吊罢了。”   稽先生从中好说歹说,总算讲妥了两吊五百文。地保讨了二百文,自回家去了。   稽、贾二人同了差人,到贾家住了一夜,次日一早进城,贾守拙有个表弟在城里开米店,姓冯名刚,因他做人老实,大家就送他一个表号,叫他“冯老实”。当时三人同到冯老实店里,商量这事。贾守拙拿了些联单地契,托冯老实替他抵押了几十吊钱,好容易会着钱漕门上姓陆的,竭力奉承他,多花费了许多吊,才肯答应,算是已经完了钱粮了,只待见官开释。幸喜这位州官,是两榜出身,江苏上元人氏,姓胡名礼图,八股做得极好,问案却不大在行。每到坐堂,须要签稿赖大爷站在旁边指点,有时案子多些,问的不耐烦,摇了摇头,手拍着膝便念起八股来了。嘴里自言自语,说什么“王道不外人情”。又是什么“刑期无刑之化”。惹得衙役们抿着嘴儿,要笑不敢笑。这回提了贾守拙上堂,问起缘由,拍案大怒道:“你也是皇上家的百姓,食毛践土,为什么辜负皇恩,连钱粮都欠起来,这还了得?”贾守拙吓得不敢则声,差人代禀道:“他的钱粮,已经补完的了,并未拖欠过年,求大老爷念他年老,饶他初次罢。”又回头向贾守拙道:“你这个糊涂东西,还不快将串票呈上?”贾守拙慌忙将衣襟解开,掏了半天,找着串票,双手送到公案桌上,那胡大老爷看了一看,搁在一旁道:“也罢,你这罪名,本来不小的,本县念你初次,饶了你的狗腿,以后再犯,两罪并罚。”说罢退堂,这贾守拙回到家中,气愤不过,侄子又找不着,无处发泄,将他八岁的小孩子,打了几次出气。   那天正在家里打儿子的时候,可巧西村教堂里的马夫王老三撞进门来,看见了,一把拉住,问其原故,贾守拙气得说不出话,王老三知道他新近吃了官司,不耐烦,只得将儿子出气。遂劝道:“老拙,你快不必如此,我知道你受了衙门里的气,说不出。但是如今做了没势力的人,总要仗着外国人的势力。我们堂里的神父,因为现在中国人,不会说外国话,特地开了一个学堂,教人家这个。将来懂得之后,能够和外国人往来,不是得了大靠山吗?那个还敢欺负你。”守拙听了这话,暗自忖道:“不错的,我亲眼见西村朱阿二,抢了人家场上晒的麦,那人要告他,为他是吃教的人,不敢进状子。又前日在班房里,看见一乘轿子,直抬到大堂上,官儿立时开了暖阁门迎了出来,拉了那人的手一同进去。我还道是那里来的过路官,那知听人传说,是矿务局里的翻译,和我一样的白衣没有功名,他是何等体面。稽亲家说得好笑,海外头有什么仙人岛,据我看来没有什么仙人不仙人,现在的外国人就是仙人,跟着他读洋文的就是仙人的徒弟呢!但是,我吃教不能,人家说吃了教的人,等到百年之后,一双眼睛定要抠了去的。这句话虽然是没有,但是乡里人少见多怪,一定要这么说的,真正可恶。若叫儿子读洋文,却是个正办,亏得他提醒了我,我如今就打定这个主意。”于是先向王老三打听读洋文是怎样的规矩,一个月要花钱若干,一一问清白了,又托他设法。他说:“我是不成的,你去托朱阿二罢。”说完扬长去了。守拙送了他回来,和妻子商议定妥,作准送这八岁的第二个儿子去读洋文。   原来贾守拙有两个儿子,大的十五岁,在汉口洋布店里学生意,定下了稽先生的女儿为妻。这个次子八岁,向在村馆里读《大学》,早出晚归,资质倒也下得去,当下贾守拙看看这孩子,读书聪俊,心中甚喜。次日一早起来,去寻朱阿二,请他吃茶吃酒,着实的巴结,两人自此结为莫逆之交。后来贾守拙说起儿子要进学堂的话,朱阿二满口应承,代为出力。不多几日,有了回信,主教答应了。但须要这孩子去见见,问答些话,方可收留,每年止须出膳费三十千文。贾守拙由不得心疼这钱,也是没法的事,挨到正月十五后,择日将儿子送入学堂。   这学堂名为强西学堂,就是那教堂里安主教捐赀开的,请了几个中西文教习在内,专教中国子弟。是日贾守拙送儿子进去,中文教习问了几句话,看他着实应对得来,心中欢喜,代他起个名字,叫贾子章,表字希仙,自此贾子章在强西学堂肄业。过了几年,居然已经一十五岁了,洋文读得极熟,中文亦尚粗通。他有两个最知己的同学,一个姓宁名有守,表字孙谋,是汉口亨利洋行买办之子。一个姓魏名偃群,表字淡然,他父亲在江汉关上充当大写,两人俱十七八岁的年纪,虽说比贾希仙豪富许多,却守定平等的宗旨,并无瞧他不起的样子,一般引为同志。说也奇怪,这些十几岁的人,志气极高,常恨自己为什么在教堂里读书,受外国人的教育,觉得耻辱已极。   一日,正当暑假后开馆之期,宁孙谋携了半年的学费,走到学堂,可巧与贾魏二人遇着,宁孙谋触着心事,登时起了念头,约着二人在左近茶馆里吃茶,宁孙谋开言道:“二位今日可是进学堂开学来的,身边带有半年学费没有?”二人答应道:“正是前来开学的,身边带有半年学费。”宁孙谋道:“我们中国人却要受外国人的栽培,心实不甘,我想我等三人,皆是为父母逼着,不能不来,照此年复一年,束缚在此,何由发达,况且外国人的主意,是养成我们奴隶性质,将来为他所用的,所以只有外国语言一种教我们的。一切关系实用的科学,都藏了起来,不肯传授。据兄弟的愚见,不如离了此地,到大地方去一走,一面想个法儿,考人中国人开的学堂,才能成就学问呢。”魏淡然道:“老弟你话虽然说得是,但是你不曾晓得中国开的学堂,实在也进不得。我听见人家传说,开学堂的尽是官场中人派的,总办不是翰林就是道台,都是八股出身,并不懂得什么科学。戴了红红绿绿的顶子,背后头跟了无数若干的家人,一辆马车进得堂来,满面官气。还有些没出息的教习司事趋前赶后的巴结,他的本事不过靠着权势,带挈着几个私人吃碗现成饭罢了,那有心肠说到教育上去。那时我们忍又不是,去又不能,岂非进退两难么?”贾希仙道:“二兄所说的话,虽都不错,依小弟愚见,宁兄奋发的志气,倒可试试,现在我们三人带的半年学费,算计起来,也有好几十吊,莫如搭了轮船,径往上海。听说上海地方,极开通的,学堂也多,外国人有学问的,来得不少,是个长进学问之地。我们一面译些西书卖钱过活,一面打听着那里学堂好,考了进去肄业何如?再不然,遇了几个同志,只要攒凑起几千银子,我们好自己开个学堂,成就几个志士,岂不更好。”说罢,二人一齐拍手称是,商量着到主教那里托词退学,同赴汉口,各写一封信,安慰家中,随即上了怡和洋行轮船。到了镇江,轮船停泊卸货,贾希仙有两礼拜不洗澡了,自觉秽浊不过,对二人说:“偏劳在此守着行李,小弟去走走便来。”说罢,别了二人上岸去了,二人等他许久不至,听得轮船将开,是要误事的,商议着只得将行李什物,一总搬了上岸,找个客寓住下。慢慢寻觅。正是:   楼头黄鹤杳无路,江上孤鸿忽失群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 第三回 寻伴侣巧遇豪商 谈工艺隐联同志   却说宁魏二人上了岸,寓在佛照楼客栈中,寻觅了数日,不得踪迹。一日两人走到银山门外,见有一座酒楼,一色洋房,窗棂轩敞,十分雅洁。漫步上了楼梯,拣个座儿,两人对面坐下。酒保来问吃什么?两人随意点了几样菜,要了两壶花雕,闲谈饮酒,说起找不着贾希仙来,大家纳闷。宁孙谋道:“我昨儿已写了几张招贴,叫栈里伙计,拣热闹市口贴上了,倘若是实在找不着,不如径往上海,登报招寻,料想贾兄身边到上海的盘缠是够的,不至呆守着此地。你道何如?”魏淡然道:“是。”宁孙谋正举杯劝饮,淡然抬头,忽见对面墙上,粉笔画了数行草字,不由立起身来,凑近前去细看,却是一首七古   诗曰:   金山焦山两点青,江心月堕蚊龙醒。   九州神鳌戴不起,天倾地陷成沧溟。   东瞻龙伯岛环丽,北来胡马尘毡腥。   一枰枯棋不可着,残山剩水支危亭。   长拼烂醉此楼上,狂歌怨句诉江灵。末署醉侠二字。魏淡然看过之后,不觉手舞足蹈起来,忙叫宁孙谋过来同看,晓得这人抱负不凡,着实佩服。宁孙谋以为是过路的人,不甚措意,魏淡然却极留心结交豪杰的。当下便叫酒保过来问道:“这是那个写下的?”酒保道:“这是对江瓜洲镇上有名的大富户陈大人写的,这陈大人极喜结交朋友,碰着外路来的客人,只要送一张名片进去,立时请见,留饭留宿,还有盘缠送给他。他家田产极多,家私百万,近来在镇上开了一个学堂,正要招接读书人哩。客官,何不去见见他,只怕定要留住的。他每逢过江,便到小店吃酒,这墙上的字,是他昨儿上灯时在此写下的,不知写的什么?客官看过想是懂得的。”说罢去了,宁魏重复人座,淡然是要去访这姓陈的,孙谋一心要找访贾希仙,不愿耽搁,无奈淡然再三浼告,只得答应着明日早起同去,当下酒罢,吃了饭,会帐回栈,一宿无话。   次早两人渡江,到了瓜洲上岸,访问这姓陈的,果然人人皆知,一路指点着走去,原来这陈姓不在街上,离江口有五六里地,名叫做小桃源。合族有四五十家,自成一村,内中最豪富的,绰号小孟公,名剧字契辛。祖父在扬州运盐为业,是个大商家,有田三千余顷。契辛之弟,名范字仰蠡,兄弟分居,一在扬州城中,一在瓜洲乡下。系其父在日,将两所房子分派开的,契辛喜读书,性乐山野,故同伊母亲妹子,在乡间居住,专营田产等事。仰蠡承受了盐引,仍为商家。契辛少年时,曾请了个山东教师,练得一身好武艺,到了十八岁上,方才折节读书,进了扬州郡学。因为朝廷不重科举,无心下场,捐了个道台,在家候选。自己的庄客雇工,不下数千人,散居各地,每月隔了七日,便到庄上聚集一处,契辛教他习些武艺,又着实教导他们做人的道理。工钱比别人家加倍,真是恩威并用,人人情愿替他出死力的。契辛又自己捐钱,开了个蒙学堂,局面宏敞,收了一百多个学生,聘请名师,在内课读,内中各样格致化学器具,都是向西洋购备来的。是日一早到学堂里查察功课回来,门丁递上宁有守、魏偃群的名刺,随即吩咐请到西花厅叙谈。   再说宁、魏二人走进了小桃源村,但见一带竹篱茅舍,夹着些柳树毵毵,桑枝簇簇,其时正是仲春天气,有几个燕子,在杏花坞里穿来穿去。这风景尽够领略,向前走了几十步,一转弯间,忽见豁然开朗,有一道清渠,远远淌来,岸上细草平铺,缘茵如,靠着草地,是碎石砌成的一条街道。再望(往)前走,看见一所大房子,绿树环绕,露出粉墙一角,门前一片石皮场,粉墙照壁,大门四扇,是退光黑漆的,二门是泥金漆的,二门外一边摆着一张又阔又长的青漆板凳,有几个青衣小帽的人,坐在那里。二人将怀中名刺取出,踱将进去,那些人一齐站了起来,问明来历,接了名刺,进去半晌,只听得里面一片声嚷“请”。呀的一声,开了中间两扇门,进去是敞厅五间,两旁架着几乘蓝呢轿子,再进一重门,便是砖砌一条过道。上面搭着蠡壳天棚,两廊是二十间庄客的住房,粉牌挂出执事名目,过道尽处,两扇乌门洞开,一个大院子,白石板地,两株松树,直上参天,三层阶上,五间大厅,鸦雀无声,湘帘地,里面金碧辉煌,不及细看。廊檐下两边皆有耳门,是用细磁嵌成的竹菊花式,上面做就两个字,左是怡情,右是养性。当下跟了庄客走进右手的耳门,又是一个院子,四围朱栏曲曲,院子里尽是磁盆种的花草。中间一个大金鱼缸,廊前挂了两架鹦哥,学着人说话,叫道:“客来了。”   那小孟公已在那里久候,看见两人进去,连忙迎了出来,揖罢人座,彼此叙了名号,各道仰慕之意。魏淡然道:“银山门外酒楼上,拜读吾兄所题七古一首,真是英雄气概,名士风流,令人钦佩不已。”契辛谦道:“小弟性质粗豪,笔墨一道,本不擅长,那日偶然兴到,写了几句,不料为二位仁兄谬赏。”当下茶罢,契辛命庄客在花园里摆席,便请二人到花园里一游,说罢大家起身。走出回廊,有一条小径,转了几个弯,才到园门,只闻得一股花香扑鼻,及至进了门时,迎面一座假山挡路,侧眼看去,有个洞门,恰容一人行走。进了洞门,一层层的石级,走到高处,全园景致在目,只见山石下是个大大的池塘,里面奇石肞嶒,或大如拳,或尖如笋,颇像海中岛屿样子。一只小船,泊在岸边,岸旁排列着桃柳各树,园中房子有的在半山里,有的在平地上,有的临水几间,目中可看的,花草交荣,树阴浓密,耳中可听的,松涛震撼,好鸟间关。   契辛领着二人下山,沿岸一条仄径走去,又过了一个岭头,转瞬之间,不见池塘了,却是个村庄样子,有几十株杏花盛开,一带茅屋七间,极其幽雅。宁孙谋心中暗忖道:人说扬州盐商豪富,原来有如此享用,可怜平民的利源,皆被他们占尽了,虽然如此,这陈君人还不俗,又能疏财仗义,总算是庸中矫矫的。倒要与他谈谈经济。须臾,酒席摆好,谦让入席,不须细表。   酒过数巡,宁孙谋开言道:“敢问我兄有这样资财,何不将他营运起来,在商务里头干些事业?”契辛道:“不瞒吾兄说,小弟祖上,本运淮盐为业,从前利息极好,积攒下来,不曾些微浪费,才有这样局面。小弟因想这样运盐的事,总是剥削众人的利益,归并到一家罢了,还要巴结官场,动不动勒捐硬派,受气不过,所以将这事给舍弟去办,小弟只在此间务农,也想做点生意,无如现在的缫丝厂织布局等类,成本太重,办得不好,便要折阅,是以不敢轻易开设,吾兄若有高见,还望指教。”孙谋道:“据小弟看来,现在洋货销场极广,商家不早设法,将来是站不住脚的。若要设法,除非先兴工艺,虽然讲不到制造,只要目前将容易做的事考究起来,也好收回几成利益。即如登州出口的草边好做帽子,博山出的料好制玻璃,北方的葡萄好酿酒,南方的甘蔗好熬糖。诸如此类,一一讲究,自然占了脚步,得些利益,吾兄以为何如?”契辛点头称是,三人畅谈了-会,时已过午,方才散席。   宁、魏告辞过江,契辛再三留住数日,二人却不过情,只得允了。当下差庄客过江,将二人行李取来,在园中正厅之旁三间船室内安榻。这船室依山傍水,着实轩爽,契辛时来谈论今古,颇不寂寞。住了三天,那天契辛有事出门,宁孙谋急欲往上海找贾希仙,便与魏淡然商量定了,只待契辛回来告辞,明早成行,午饭后整顿行囊已罢,淡然道:“我们来此,园中尚未各处游过,今日何不同去走走。”孙谋答应着同走,沿着池塘走去,穿出一个石洞,便是一道小石桥,原来这池塘曲折回环,被几处假山隔断,底下却是水脉贯通的,山坳中作成五个石桥,这是第一桥。过了桥时,仍复上山,峰腰里有座茅亭石台石凳,摆着一盘围棋子,二人素嗜下棋,触动所好,便坐下对着。正在用心出神的时候,忽听得山前隐隐有呼救命之声,像是女子的声音,二人不胜骇异,连忙立起身来下山去找。正是:   登高未遂英雄志,从井重牵儿女情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四回 缔良缘双集女床鸾 访故友单愁过江鲫   却说宁孙谋听得有人呼救之声,同魏淡然走下山去,寻声找到池边,只见一个十几岁的女子,在那里呼喊,走近前去,问其缘故,他说道:“我的姊姊,掉在池里了,快去救他出来。”二人赶到池边一看,只见池水泛泡,果然有个女子掉在里面,头往上一冒又沉了下去,原来这池水,是通着大江,是极深的,淡然解衣欲去救他,孙谋道:“且慢,待我去救,我从前在水师学堂里,学过一年,略知水性,贤弟不必冒险。”说罢,卸下长衣,跳了下去,停一会,果把女子托着望岸上送来。淡然帮着用力,把二人拖了上岸,那女人只有一丝气息,孙谋连忙将他身子横转,背朝上,头朝下,控在一条板凳上,口中吐出了许多清水,方才转过气来。那在岸上的女子走来,对二人福了两福,说了些感激的话,扶着他姊姊去了。孙谋和淡然回到寓室,换去了湿衣,淡然猜着这两个女子,是契辛的妹子,只不知如何掉在池里。孙谋道:“且休管他,我吃了几口水,肚里很不自在,要将息一会。”随即躺下,不表。淡然靠在窗前看书,天色向晚,契辛走来,淡然起身招呼,孙谋肚腹也好了,爬起来时,契辛便向他磕头,慌得孙谋还礼不迭。契辛又向淡然作揖道:“舍妹深蒙二位救命之恩,家慈命弟特来叩谢。”闲谈一会,契辛问起孙谋年岁若干,孙谋道:“小弟是甲戌生。”契辛掐指一算道:“今年才止十九岁,真是少年老成,未可限量。”又问淡然,淡然道:“小弟比宁兄小一岁。”契辛又问二人定下亲事没有,二人答道:“尚未。”又说了一会,契辛入内去了。   原来契辛母亲韩氏,是通州大名士韩凡民的姊姊。他父亲就是八股大家,刻过文章稿子,官拜礼部尚书的韩爱庐先生,已去世多年了。凡民却不喜做八股,弄些杂作,因此得名。他姊妹共有两个,从小都跟着父亲读过书史,总算闺阁中的通品。姊姊嫁与陈商为妻,生下二子二女,子即契辛兄弟,长女名聂字慕隐,二女名红字缀线。他妹子是扬州城里龚道台的夫人,外甥名公钊,甲午科的举人,有三个外甥女,时常来往。慕隐姊妹小时,请了个女先生,教他读些闺门训女四书等类,后来年纪大了,自己喜看些诗词,吟咏上倒还过得去,只是刺绣女红一概都不理会。契辛又教他练些气力,所以日以抛球打秋千为戏。那日昼长无事,姊妹二人同到园中去打秋千,那秋千架子,却近池塘边上,绳子多时未换,有点烂了,这慕隐小姐,用力太猛,绳子一脱,掉下水去,虽然被孙谋救了出来,却羞得要死。老太太闻知,来看女儿,安慰了一番。却好契辛回来,老太太与他商议,细细问了宁、魏二人品行学问,意欲将女儿两个赘他二人为婿。特特叫契辛去拜谢他们,探问年庚,已否娶妻。   当下契辛问了宁、魏一番。回禀堂上,老太太甚是喜欢,就叫契辛去请二人进来相见。契辛重复到园里去请宁、魏。宁、魏不知,遂即跟了契辛进去,从花园山径里穿过,却不是从前进来的路途,过了一道柳堤,便是上房的侧门。只见院子里摆着盆景的花草不少,出了个月洞门,又是个大院子,台阶上便是正房五间,中间挂付泥金八言对子,是前朝宰相刘木亭写的,中间一轴人物,绢本旧的款字模糊,都认不清楚,一边壁上挂着王琅玡的屏字,一边是倪云林的山水,居中挂一盏保险灯,地下摆着些古铜薰笼痰盂之类。天然几上,放着古铜瓶插镜等类,门上一色西洋的线绒帘子。契辛请二人在炕上坐下,自己进房去了半天,听得里面咳嗽声音,契辛先走出来,后面两个垂髫的丫鬟,扶了老太太出来了,二人连忙迎上去拜见,老太太叫契辛搀住,不叫磕头,说:“老身不能还礼,二位常礼罢。”宁、魏只得作了一个揖道:“小侄在此打搅多日,本应早来叩见,实因客边衣帽不周,未敢造次。”老太太说:“不敢当,二位请坐。”宁、魏谦让一回,方坐在对面椅上,契辛侍立在陈母椅后。   这位老太太,把二人瞧了多时,又细细问了家世,说道:“小女蒙二位搭救,着实感激,但是大女儿性情固执,不特不知感激,反觉自己出丑羞愧欲死,却也难怪其然。老身有个两全的法子,方才小儿说二位尚未聘定妻室,老身意欲将两女许配二位,恰好差肩的年纪相当,真是天赐良缘,小女虽然丑陋,却也知书达礼,勉强配得过的,但不知二位意下何如?”宁、魏听了,慌忙站了起来说道:“名门淑女,当偶高贤,侄辈浪迹萍踪,不敢辱没令嫒。方才池塘边,因闻唤救之声,事出仓猝,性命只在呼吸,所以不及避嫌,把令嫒救出。今若联姻,反被人说小侄是有意搭救的了,实在不敢奉命,望伯母原谅。”老太太见两人推辞,颇有怒意道:“二位如此说法,倒是老身冒失了,世上只闻男宅求婚,老身是倒求过去的,若要不允,叫老身如何下得来场,二位也须想想。”孙谋改口道:“伯母且免动气,便依了伯母的命,也须回家告知父母,再行聘定。”老太太说:“只要二位答应,写封信去通知尊大人便了。老身欢喜爽快,就可择日成婚。”便命契辛同二位到书房中开了年庚,叫村中王先生来择日,这是天定的姻缘,不必看八字的。说罢,立起身来,对宁、魏道:“二位恕老身不能久坐,可同小儿到书房里去谈谈。”扶了丫鬟便进去了。宁、魏此时,尚欲有言,不好意思开口,只得告辞退出。契辛引他二人出了上房,走到西花厅背后的那间书房里,晚饭已经摆上。三人饭后,宁、魏又说起六礼不备的话。契辛道:“这事全是小弟承值,二兄不须费心。”宁、魏也没得说了,想起二女容貌秀丽,态度安详,却也称心,就在契辛书房中,写了家信,告知父母。三人愈加亲密,谈到三更,始各归寝。   次日饭时,契辛到园中说,日子已择定后天,四位新人,一同合卺。就叫庄客去找裁缝,量了二人衣裳尺寸,连夜赶做袍套,靴帽是现成的,真是富家办事容易。不到两天,各色都已齐全,又放一只小火轮到扬州接仰蠡一房,及龚家母女来镇,族人亲友搭船来道喜的也不少,陈老太太命将上房左右两所房子,作为新房,将契辛夫妇子女搬人两面后进楼房下去住。一切收拾安贴,到了吉期,鼓乐傧相,簇拥着两对新人,拜了天地,送人洞房,那新人皆系见过面的,真是郎才女貌,说不尽的衾枕绸缀缪,镜台偎倚。   自此宁、魏就在温柔乡里,过了十几天,日则和契辛兄弟游山玩水,唱和诗词,夜则都聚在老太太房中,谈今说古,傍翠依红,把一心要访贾希仙入学堂的念头,早已打断了一半,到底孙谋做人诚实,一日对契辛说起同伴贾希仙失散,对他不起,欲去上海寻访的话。契辛道:“何不早说,这事容易,不必自己去的,但不知妹夫到镇江时,是那一天?搭的是什么轮船?”孙谋道:“是正月三十,搭的怡和洋行轮船。”契辛又问孙谋有无贾希仙的照片,孙谋道:“有是有一张,系三人合照的。”便人房将那照片取出,契辛叫过一个庄客,当面将照片上指着贾希仙的面孔给他看了,又注明了姓名,约莫着镇江到上海的日子,统通交代了他交与庄客,吩咐他到上海,托包探寻访。孙谋又写了书信,嘱他寻着希仙,同他来此商议行止,庄客答应去了。   这时正是暮春天气,园中牡丹盛开,宁、魏正是新婚燕尔,各人携了各人夫人,到园中赏玩,孙谋触动吟兴,填了首菩萨蛮词,嘱三人和韵。到得晚上,三人和好,送给孙谋过目。正在那里看时,丫鬟来请道:“大老爷二位姑爷去看信。”二人忙到书房,却是湖北来的家信。命他一时不必回去,就在岳母家用功,秋间去应乡试,两信一样说法,像是商议着写的。又说是替他捐了监,宁、魏看了信,倒踌躇起来。契辛不解所以,问其原故,孙谋道:“不瞒吾哥说,弟是原籍广东南海县,淡然是新会,两处文风极好,监生应考遗才,考取却不容易,甚至有人花费了许多银子,买通学台幕友,将姓名补上。若要凭文,随你本领再好些,也无把握。这里头举人进士的抢手多着呢,我们若照样买嘱,心实不甘。独做硬汉,学台又未必取入,不是白走了一趟吗?”契辛道:“话虽如此说,我也听得贵省文风甚好,遗才难考,但是这样考试,用银子买关节,也太说不过去。至如考遗才一层,贵省相沿为例,前年扬州有个樊翰林,放了贵省的学台,说起考遗才来,道是每个幕友,总得送他一两个遗才。樊公为人极其清廉,尚且如此,可见随乡属乡,不能过执。届时二位妹夫,只请进场做文章,此等安排,我去设法便了。”二人听了无言可答,只得写了回信,安慰父母。   孙谋、淡然回到房里,与妻子说知,并皆欢喜。慕隐劝孙谋用些预备的工夫,孙谋道:“那八股是不消用功的,你却提醒了我,要做一部书,人皆晓得十三经要读的,殊不知道经书,早被秦朝一把火烧尽了,其余多半是后人伪造。我想出许多证据,在肚子里尚未写出,趁着日长无事,要做成这部书,免得那些迂儒,谈三皇,说五帝,弄得浑身束缚,一样事都做不成功。你想京城那些大老,怕不是经书读的烂熟,八股做得极好,及至办起事来,没一样在行。弄到无法,只好请教书吏,为他成案熟些,好照例办。这照例办三字,误尽苍生,现在读书人中了这三字的病尤深,经书照例读,八股照例做,乡会试照例应,没有一件要用心的,及至侥幸得了功名,当了大任,万一和外国人交涉起来,也道是条约照例依,贻款照例出,地皮照例送,岂不坑死人吗?我做这部书的意思,是要先将读书人第一个照例的念头打断,你道好不好?”那慕隐是初次听见孙谋发此狂议,不觉佩服到地。自此孙谋便与契辛说明,在东花厅后面收拾一间书房,和淡然在内编书。淡然编的书,又是一种,他却将中国古来的法度,参考时事发论的。二人有了正经功课,倒觉心安理得。那天功课毕后,二人同到契辛书房闲谈,恰好上海去的庄客回来了,禀道:“包探访得照片上的那个人,是二月初头到上海的,不住客栈,在城里城隍庙前,摆个拆字摊子,过了十余日,便无影踪,不知那里去了。”宁、魏听了,不胜骇怪。正是:   君平卖卜虽留迹,少伯豪游无定踪。   不知贾希仙究往何方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 第五回 阻登舟旗丁伙诈 挂招牌铁口名扬   却说宁、魏二人,听了包探的话,不知贾希仙往那里去了,着实放心不下,又无可追寻,只得听其自然,一心在陈府著书,静候七月里回广东乡试,按下不表。   再说贾希仙自那日上岸,洗过了澡,正待回船,性急了些,走的快了,可巧前面一个人,提着画眉笼子走来,不合将他笼子一碰,那画眉在笼子里袿膊袿膊的乱飞一阵,那人将贾希仙一把揪住,喝道:“你把我的宝贝吓坏了,和你不得干休。”希仙连忙陪个不是,道:“在下实因轮船就要开,走得匆忙了些,不该碰了阁下的鸟笼子,好在并未碰坏,恕罪恕罪。”说罢,脱身要走,那人索性把鸟笼放在地下,抢上前来,一把辫子扭住大叫道:“你倒说得自在,要想走吗,我这只画眉,是将军衙门里爱大爷送给我的,有人要买,肯出五十两银子,我还不愿意卖给他。今被你这恶煞一撞,把他胆都吓破了,回去定是死的,没得说,连鸟连笼子,你都拿了去,到庄上兑七十两雪花银给我便罢。不是这样,休想开交。”说罢,弯转身子,伸下一只手,提起鸟笼,硬交与希仙,希仙此时,真正无可奈何,要是动蛮,看他的人,不值得一推,又恐跌坏了他,更是不了,只得一手接了鸟笼道:“有话好说,不用揪住。”那人死命不放,定要拉到茶馆里吃茶讲理,希仙思量着,到了租界,碰见巡捕便好说法。岂知那人向租界上一路走来,一直穿到山巷,一个小茶馆里,才把希仙放下。跟前围住了一群人,内中三五个提着鸟笼的,一齐是米色布的夹衫,黑布长袖棉马褂,背后拖着根油松大辫子。看官!你道这些人是什么人?原来都是旗营里吃粮的。朝廷费了无数钱粮,养着他们一无所事,骄惰惯了,不能耕田种地,做工作苦,那人丁滋生起来,口粮不够吃用,只得在街坊上做些没本钱的营生,靠着党羽多,势力大,奈何他不得,所以无恶不作的横行。   闲话休题,且说贾希仙见那人有了羽党,知道这事不得好散场。将鸟笼在茶台上一放,脱下长衣,把辫子打了个鬏儿,摆个小五手架子,像是要动手的样式,大声道:“众位在此,我是过路的人,无心碰了他笼子一下,并未碰坏,大家请看这鸟,是好好的,他要讹诈我七十两银子,列位听听,可有这个道理?他若不趁早罢休,我同他去见官,任凭官断便了,要是放明白些,总算是我的晦气,出五角洋钱,买碗茶请众位呷呷便罢,我却急待回轮船去,停会轮船一开,耽误了我的事,我是不依的。”说罢,身边摸着,拿出五角洋钱,在茶桌上一掼,把长衣夹在臂弯里道:“列位再会罢。”大踏步走出茶馆。旁边闪过来两个人抄上前挡路,被希仙用手一推,一齐跌倒。原来贾希仙虽不曾习过拳勇,却生来膂力绝人,寻常的人,没有一个是他对手。当下脱了身,如飞的望租界跑去,幸亏方向辨得准,不曾走错,及至到了怡和码头一看,只叫得一声苦,轮船已经开了。呆呆的在江边上站了一会,无可如何,只得缩回,又不敢离开租界,恐怕遇着那班营棍,不得干休,只在江边上踱来踱去。偏偏小便急了,觑着巡捕不在那里,靠着大树解开裤子就撒,将次撒完,背后有人一把辫子拖住。回头一看,正是巡捕,没得话说。跟了他便走,到得巡捕房里,罚出三角洋钱,才得放出。希仙受此窘辱,又失却同伴,进退两难,伸手摸着袋里的银包,只剩得洋钱一圆三角了,还有几个铜圆,恰好够搭个轮船统舱,到得上海。算计已定,傍晚买两个烧饼充饿,又想着没得行李,怕轮船上的人疑他是扒手。想了半天,想出个法子,拿一角洋钱,到洋布店里,买了一条包袱,将自己身上穿的小棉袄脱下包好,提在手里,身上单着件棉袍子,去上轮船,恰好安庆船到码头,希仙跳上去,帐房里买票打个八折,还剩两角多洋钱。船上一宿无话。   次日午间,船到上海,靠在太古码头,希仙上得岸来,暗说道:“不好,我身边只剩两角洋钱,住不得客栈,万一找不着他们,何处栖身呢?”想了一会,毫无主见,只得上前向人问明客栈所在,寻访宁、魏二人。走到洋泾滨,挨栈探问,那知洋泾滨的栈房,尽是广东人开的,说话难得明白。问他某日某时,有两个怎么样的客人,来贵栈居住没有,他便答道呒知。问了几家,都是这般说。希仙无法,看看天色晚了,自己东奔西走,寻觅客栈,不知不觉,到了四马路。只见香车宝马,络绎不绝,希仙无心观看,觉得肚子饿极了,寻着一个小馆子,上面一块粉匾,三个红字,叫做“近水台”。希仙看那排场不大,踱了进去,叫一碗面吃了,味儿甚好,急奈那面条子寥寥可数,只有几十条的光景,“实在吃不饱,又添了一碗,肚里方才有些觉着不饿了。会起帐来,可巧只要一角小洋钱。细看包里,只剩得小洋一角,铜元三个,着急的了不得。出了店门,一路思想,今宵没处栖身,租界上过不得夜,不如闯进城里再说。   主意已定,问明了路径,走到小东门,却见一排小户人家,门口都有个搽脂抹粉妖精似的女人站着,希仙不该向他们看了一眼,却被一个妖妖娆娆三十多岁的女人,上来一把拉住,叫声老板进来坐坐,不由分说,死拖活捉的把他拉到屋里。希仙往常听得人说,上海有花烟间,想来莫非即是此地,连忙想退出去,对那女人说道:“我是有正经事情进城去的,身边未带洋钱,不得罗唣。”那女人如何肯信,硬要叫他住下,关了房门,要来替他解钮扣,被希仙一手推开,拔闩欲出,那女人上来一把抱住,浑身乱搜,搜着银包,嘻嘻的笑着拿了去了。希仙正要动手抢他的转来,忽有一个穿短打的男人喝道:“这人是那里闯来的?”就要去叫巡捕,希仙人地生疏,怕吃了亏,只得出去,恨道:“我为何遇着的尽是恶魔,这番一钱不名倒也干净。”   说不得踱进城去,城里街道却窄了许多,转了几个弯,忽见一湾池水,清涟可喜,上面朱阑曲曲,有些房子,灯光照耀,有些人坐在里面,原来是个茶馆。再转两个弯看见一座大庙,原来是城隍庙,门前廊宇极深,希仙整整的赶了一日,倦极的了,袖统管里取出包袱,就在廊檐下砖地上一摊,倒身躺下,一觉直到天明。庙门开了,里面小道土走出来,看见有人躺在那里,道:”咦!这人又不是叫化子,为何睡在这庙门口,倒也奇怪。”这句话把希仙满肚的凄凉吊上来了,不由洒了几点的英雄眼泪,一翻身爬了起来,入庙瞻仰,原来这庙造的规模宏敞,香烟极盛,把匾对神龛都熏黑了。希仙在殿上徘徊了好一会,只见烧香的,摆摊的,渐渐来得多了。希仙走下殿来,看热闹,到处走了一遍,腹中饥馁不堪,忖道:我这会真是要讨饭了,又忖道:且慢!我与其忍饿,不如忍冻,现在春气融和,棉袄可用不着,何不脱下当几个钱使用,寻着孙谋、淡然,便有法儿。想定了主意,随即走出庙门,依旧到睡觉的地方,脱下衣服,觉得紧身上有物碍手,摸出一看,原来是一个双噃口威的马表。记得在镇江上岸时,宁孙谋借给他看时辰的,因为经着不如意的许多事,加之心中着急,就把这事忘了,幸喜没有被花烟间的女人搜去。说声惭愧,好仗着他度日子了。细看这表,约莫着值五六块洋钱,因把衣裳仍旧着上,走到当典里去当表。那当典里的朝奉,是个徽州人,年纪六十多岁,带副老光眼镜,取表看了多时,把钥匙开了七转半,把表摇了一摇,摆儿才动,说道:“你这个表,要当多少钱?”希仙伸了五个指头道:“当五块,我是八块买的。”那朝奉摇头道:“不值不值,这是个老表,原底子只值五块,多时不修,走的慢了,时辰是不能准的,要当只值两块。”希仙道:“那却太少,也罢,我是急要用钱,你当给我三块罢,我不久就来赎的。”那朝奉不肯,好容易讲明白,当了二元七角,叫中班去写当票,又是多时,才把洋钱当票交给希仙。此时希仙饿得没法,只好忍耐着,出了当铺,找个素面馆,吃了点心,又到租界上去寻宁、魏。一连寻了三日,不曾寻着,洋钱用去了一小半,想要找个暂时糊口的事业做做,且安顿了身子,再寻宁、魏二人。   原来贾希仙在上海是举目无亲的,不比宁孙谋有银行中往来的熟人,魏淡然有个胞叔在海关上,所以希仙必要寻着宁、魏,方有保人可进得学堂。再说他此时欲做些糊口的营业,却也无事可做。那天在城隍庙里游逛,只见一簇人围着,不知在那里做什么,挤人里面去一看,原来是个拆字先生的摊子。希仙听他所拆的字,乃是随口胡编的,有个女人走来,拈了一个字,那先生展开一瞧,把笔在粉板上写了个吾字,对他问道:“为的什么事?”那女于道:“我的一根簪子失掉了,请问先生可找得着找不着?”他就把吾字分做两截,写了个五字道:“你这簪子,是初五日失去的,是不是?”那女子道:“不错,我初五日逛愚园失掉的。”他又写了个口字道:“你失掉了簪子,有些口舌,这五字底下不是个口字吗?如今要寻这簪子,须要到愚园梧桐树下去寻,这吾字加个木字,便是梧桐的梧字。”那女子无言,付了十四文铜钱去了。希仙忖道:原来拆字如此容易,这营生倒可以做得,想罢,便去买了几尺洋布,做了撑棚,买些纸墨笔砚粉板,一切置备好了,与道士说明,借庙里阎王殿前一块空地,摆起摊来。又借了香伙住的一间耳房住宿,每日租钱三十文,晚间拣那容易拆的字写好,一卷一卷的卷起来,招牌写的是贾半仙拆字。谁知一连三日,没人过问。第四日,吃中饭的时候,希仙正待收拾摊子去吃饭,忽见一个人跑得满头的汗,走到摊前,拈了个字卷,交给希仙。希仙打开一看,是个背字,问他何事,他道:“我是龙华镇上的人,同了儿子来城探亲,走到西门外,失散了。”希仙呆了一呆,把笔在板上写个“北”字道:“你儿虽是在西门失散的,却要到北门去找,这背字上半个不是个北字吗?底下是个肉字,是骨肉相逢,那肉字的匡子,像个城门洞子,中间两个人字,令郎在北城门门洞里,还有人陪着他呢!”那人听罢,急急的跑去,未曾付得铜钱,希仙叫他回来付钱,他已是去的远了。希仙自言自语的道:“今天第一遭发利市,又碰着这个冒失鬼,一文不付,真是晦气。”只得收了摊子,在那香伙房里安放好了,找个小饭店,吃过了饭,仍旧摆摊。才将棚子支好,抬起头来,忽见那个前来拆字的人,走进庙门,他背后跟了一群人,蜂拥而至,希仙忖道:不好,这是来打招牌了。顾不得摊子,立起身来,望后门逃走出去。正是:   时乖不遂营生愿,运蹇偏逢扫兴人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 第六回 走越峤志士悲穷 入端溪新词惹祸   却说贾希仙,见一群人拥进庙门,吓得逃走了。那人背后追赶喊道:“贾先生,不要跑,我们是来送匾的。”希仙听说送匾,想道:莫非我拆的字尚准,停了脚步,问其原故。那人道:“贾先生,你拆的字准极了,我依了你的话,走到北城门门洞里,可巧我那舍亲,领了我的儿子进城,你不是个铁口吗?我因急着要寻儿子,连课金也来不及付,如今补还你课金,再送你一块匾,扬扬你的大名,快些跟我回去。”希仙一听大喜,方才跟了他,回到自己摆摊的所在。只见有七八个人,在那里替他将招牌挂起,上面加了一条红布,写着三个字,叫做“赛铁口”。放起一挂三百头的鞭炮,那来拆字的人,拿出一百四十文钱酬谢他,登时看的人围满了,听得拆字灵验,内中便有几个人想出些未来的事,拈个字卷要拆。这日希仙直弄到天黑,不曾住口,摊上的钱摆满了,约莫着有两吊钱光景。道士听得他如此利市,也走来呵奉他,请他在庙里吃饭,自己房里住宿,叫香伙来替他收了摊子。自此希仙倒也得所,拆字的生意甚忙,传扬出去,连租界上都晓得贾铁口拆的字准。   一日天晚,有个人来到道士那里找他,头上带着外国帽子,身上穿件竹布长衫,脚上一双外国皮靴,见面道:“这位就是贾先生么?我们老爷请你去拆字。”希仙道:“今日晚了,不拆。”那人道:“你务必要去走一趟,我们老爷的课金,不比寻常,至少也有一两块呢。”希仙本不肯行,怎奈道士在旁撺掇,没法同他去的,那人一路上想出些闲话来,同希仙扳谈。又说他老爷是湖北人,姓魏,在海关上当翻译。因为在堂子里娶了个姨太太,如今跟了个人逃走了,要去追寻,所以请你拆字。贾先生,你字是拆的灵的,但这桩事,你虽晓得些来历,劝你也不必直说。倘是这姨太太再进门,大太太便没命了,实在会挑唆主人,闹得上上下下不得安稳,随他去了,倒还干净。希仙听他说老爷姓魏,是湖北人,心上一动道:“不错,从前淡然说起,他有个叔父号子明,在上海海关上做翻译,莫非即是此人,见面倒要探问探问。”又听他说了那番话,知道这姨太太逃走,一定有些关节在内,随口应道:“我晓得了,你请放心。”那人着实欢喜道:“你只不要直说,我便请我们太太,私底下再多多送你些钱。”希仙道:“那倒不在乎,你替我雇部东洋车罢,实在走不动哩。”那人连连答应,雇了两部东洋车,同到后马路如意里二巷。   到了门口,那人领着他推门进去,原来那房子是五幢楼房,两旁共是四幢厢屋,那人领他到西厢房里坐着,去禀主人。坐了半天,重见那人跑下楼来,说:“老爷叫请先生上去问话。”希仙跟着那人到了上头屋里,望见里面一色的外国桌椅,中间桌子上,蒙着一块雪白的洋布,那老爷靠在外国皮躺椅上,口中衔着一支吕宋烟,也不立起招呼,叫他在桌子旁边坐了。煤气灯照着满屋雪亮,那魏子明看他不像个拆字先生模样,便问道:“足下青年儒雅,为何却来此拆字?”希仙道:“我是湖北兴国州人,因约了同学宁孙谋、魏淡然到上海游学,中途失散,没得旅费,借此糊口的。”那魏子明便问这魏淡然是那里人,希仙就把淡然的家世叙了一番,那魏子明道:“这样说,他是我的舍侄,如今在那里?”希仙听说,连忙立起来作揖,口称“世叔”。那魏子明是洒脱惯的,只将手一拱,重复坐下。希仙又将镇江失散的原故,述了一遍。魏子明便问希仙在湖北那个学堂读书,西文有几年的程度。希仙一一说了,子明问他几句外国话,希仙都答对得来,子明就请他住下,叫人到城隍庙里将他行李搬来。希仙道:“不瞒世叔说,行李是掉在船上了,庙里一无所有。”子明听了道:“这倒干净,我替你置备些罢。你要想进学堂,是个有志气的,但是上海的学堂虽多,现在不是招考的时候,你在此住几天,我写一封信,荐你到广东肇庆府新办的学堂里去,当个师范生罢。我原籍本是广东新会,在贵省多年,你说我舍侄是湖北人,却不对了。”希仙谢了子明,就在他寓中住下。子明晓得拆字无用,也不提起逃妾的事。过了几日,子明替他置备了些衣服铺盖,送他五十元川费,叫他去搭广利轮船,先到省城,又写信嘱托省城广府前一个玉器铺子里的周掌柜,指点他搭船到香山去。希仙别了子明,上船去了,这里子明一面差人到镇江,去打听淡然消息不提。   且说希仙上船后,连日遇着大风,船上人人躺倒,茶水饭食,一概都无。他自己尚能挣扎起来,到外面看看海景。只见浙江的普陀山近了,那海中惊涛骇浪,似雪白的一条匹练卷来,不敢久立。进舱去了,觉得眼花头晕,一般的躺下。过了两日,到得香港,船也停了,呷些粥汤,觉得精神爽快。想到外面去逛逛,斗然来了三四个广州人,赤了脚,穿一身不黄不黑的短裤褂,问他道:“你吸鸦片不吸?”希仙道:“我不吸,你为什么问我?”他道:“你不吸,我不信,要得查查。”说罢,就在身上乱搜,闹得希仙无明火直冒,用力一推,几个人一齐跌倒,口中喃喃的咒骂着出去了。希仙看此光景,知道又是祸事到了,然亦无法可避,只得听其自然。停了一会,一个高大的英国人走来,带顶兵官的帽于,背后跟着几个广州人,那英国人打着英语问:“这人的鸦片烟放在那里?”那广州人就在希仙的褥子底下,取出一小罐鸦片烟来。希仙见了骇异已极,不由得心中突突的跳。原来前次搜烟的人,身边原带好烟罐,见希仙翻了脸,就将此罐趁势放在他褥子底下,这种办法,叫做栽赃。没有到过香港的人,往往吃他的苦头,晓得其中弊病的,便将那来搜鸦片烟的人身上,先搜一遍,方可放他进舱。   闲话休提,再说希仙见那英国人拿了烟罐,就有几个广州人,簇着他叫他上岸,希仙不知所以,问道:“这是什么缘故,我本是不吸烟的,这烟罐不是我的,就便有了烟罐什么要紧,为何要叫我上岸?”那广州人道:“你不必管,上岸自有好处。”希仙料着动蛮也是无益,且同他上去,看是如何?便又说道:“我上去不妨,但我这行李交与何人?”那广州人道:“我们替你拿上去。”就有两三个人,替他掮了行李,一同上岸。那英国人在后面押着,到了一所大洋房前,看见上面牌上写着:“拿获火匪一名,记名提督某某。”希仙忖道:原来这样大的官儿也可拿得,区区被他拿来,更不算屈辱了。只得俯首跟了他们进去,到得里面,堂上站了半天,就有外国官出来审问。希仙勉强打着英语分辨,英官要罚他一百元,他说我只有四十元川费,外国官不信,叫他打开箱子来看,就将他箱子里的衣服拣好的取出,约莫着有五六十元的价本,又叫他将现洋补足。他没法,只得伸手在袋里摸出钞票四张,是汇丰银行香港通用的票子。   原来贾希仙因为镇江上岸,带的洋钱少了,吃过苦头,这回特特换了钞票,放在身上,预备到香港兑用的。如今又被外国官取去了,那外国官因他罚款已交出,便命他出去。希仙满肚皮的不服,又无可如何,只得手提着空衣箱,掮着铺盖,走到岸边。幸喜广州船尚未开去,仍旧找到自己住的那间房舱,叫茶房开门进去,就有好些人来问他,如何出得来的,他一一说了。内中有个广州府人,是两榜出身,在京里当主事告假回来的,对他说道:“你还算是徼幸的了,要是洋钱不够赎身,须送到外国去作苦工,那才没得命哩!这是外国人专利的,船到香港,不管你搭客是什么人,总要去买他本国有牌子的烟,方准吸,若是自己带了烟,被他查出,便是祸事临头,我们不能自强,可为痛哭流涕,况且你不吸烟,这分明是栽赃,更加冤枉。”因又把栽赃的缘故,说了一番,叹息而去。希仙坐在房舱里纳闷,想道:我恁的这样磨难多,如今到广州去,怕又要流落的了。虽然有魏子明的信,可去找那周掌柜的,但是他一个做生意的人,未必能如魏子明那般待人,他若不肯借钱,如何到得香山?踌躇了半天,想不出法子,摸摸袋里,只有二三十个小银角子,开箱一看,只剩几件布衣服,叹了口气,躺下。   到了次日,船到省城珠江里停着,就有小艇子上的人来觅主雇。希仙搭上小艇子,到了中和栈水码头,上了栈,打听房价,原来每日要一钱八分银子,吃饭在内。住了一宿,次日一早起来,带了魏子明的信,去找周掌柜的。走了无数的错路,才走到广府前,找来找去,找不到那个玉器铺,问问左近的邻居,都说这铺子是前月关门的,因为亏空大,收歇了。希仙又问这周掌柜的住处,却没人晓得,希仙无奈,只得回到客栈,寻思无计,只有且到肇庆再说。当日就访问客栈中的帐房先生,到肇庆有无便船,船价若干?他说:“木轮船天天开的,你若要去,只消八角洋钱。”希仙听了大喜,原来他身边还有两圆几角小洋,当即算还了房饭钱,上了木轮,不消两日,已到肇庆,找个客寓住下,取出魏于明的信来细看,上面写“端溪学堂总教习朱了凡先生台启。”原来这学堂是肇庆城里大富户邝如舟开的,邝家世代经商,这如舟专办外国五金器具,在上海开了两爿五金店,又开一个铁厂,有二百万家私,为人疏财好义,独捐二十万银子,办这个学堂,请的这位朱了凡先生,是浙江义乌人,向在广雅书院掌教,大有名望,是个不喜新不厌旧的。且说希仙来到学堂,要拜朱总教习,只见那学堂规模宏敞,头门口一样有门丁站着。希仙擎了名帖和信,交给门丁,说明来意。他说:“早半天,朱大人有公事不见客,你饭后四点半钟来罢。”希仙没法,只得依旧回至客寓,看看到得四点半钟,再去探问时,果然那门丁肯回了,进去好一会出来,说声:“请!”希仙跟他进去,走到讲堂后面,三间正房,上面挂个金字牌子,叫做总教习室。希仙走上阶去,见那朱先生已在中间,让他进房,希仙连忙下个全礼。这朱先生却谦和得极,已看过信,晓得来历,就说道:“我这学堂里,是极顽固的;华文功课,居十之七,西文功课,止十之三。师范生每日要五个钟头教学生,两个钟头上自己的西学课,辛苦得极,你能做的来,明早就拿笔砚来,补做一篇文章,附入师范班便了。”希仙到得屋中,看见他桌上所堆的,尽是些《近思录》、《呻吟语》之类,心中已不耐烦。今听他所说的话,知与自己意见不合,然既到了此间,正是进退两难,只得答应道:“悉听吩咐,都可勉力做去。”朱先生道:“好极了,你明早七点钟到堂,不可迟误。”说罢送客。   希仙走出,一路筹思自己的旅费不够,如此一耽搁,倒有些尴尬了。到得客寓,没法取几件布衣服,当了来作用度。次日赴学堂应考,题目是个用夏变夷论,只得说了些违心的话,敷衍了四百多字交卷,那朱先生带上老光眼镜,摇头摆尾的,看了一遍道:“你文气尚清通,今日就搬进来罢,每月六两银子膏火,如考得前五名,另外有奖赏。切不要学我那学生魏子明,沾染了满身西洋习气。”希仙听了,才知道子明是他学生。当下回寓,算清了房饭钱,将铺盖搬入学堂,住了十三号的卧室,拜见同学,原来共有八人,内中一大半是广雅书院肄业生调过来的,只有顺德余谨号力夫,高要来华号孟实,香山邓非欧号亦虚,是学堂里出身,懂得些普通学问的。希仙一一见过,与余、来、邓三人颇谈得来,便问他们学堂中如何规矩。来孟实道:“这学堂是极腐败的,程课名目虽多,毫无实济,教习吃花酒,学生赌铜钱,种种说不尽,你和他们共了些时,就晓得了。我们功课定得虽严,骨子里头,却是希松的。我和力夫、亦虚来此不上一月,正在此商议改图,却好你来了,大家商议商议。”这几句话,希仙极中听,就和他们打成一伙,自此日则上课,夜则四人聚谈。   到了礼拜那天,学堂停课,希仙闷坐无聊,独自一人走到阅江楼上眺望,心上有些感触,题了一首《满江红》的词,就在那楼间壁上,用铅笔写了,注上自己名字。可巧本省学台李宗师考完了西北江各属回省,路过肇庆,有些襄校的幕友,上楼闲逛,看见这首词,为他做的好,录了回去。途中无事,和学台闲谈,说起这首词来,那学台便问:“是首什么词?取来我看。”幕友即将录下的词稿呈上,不料李宗师是个老翰林,一向讲理学的,看了这首词,勃然大怒道:“那里来这样的孽种,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,我是要好好的办他个罪名,叫那些新党知道才好。这名字熟得极,是那里见过的,哈哈,不错,朱了凡前辈,对我说过,他新收了一个师范生,就是这个名字。唉!你们何不早些对我说,省得许多转折,把他顺便带到省里问罪,岂不是好。”那些幕友吓得不敢则声,李学台到了省城,袖了这首词,去见谈制台。这谈制台名铸凤,也是翰林出身,吏治极为整顿,如今年纪老了,有些怕事。当下听了李学台的话,看了那首词,却不敢怠慢,忙行文密提端溪学堂的师范生贾某究办。   且说朱总教最怕的是新党,恐怕连累到自己,那天正在那里较阅课卷,阅得头昏眼花,忽然接了这个文书,登时面无人色,身子望后一仰,竟昏晕了去。正是:   平地风波新党起,青天霹雳老儒惊。   不知贾希仙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七回 解叛犯江中遇盗 破阴谋海外逃生   却说朱了凡靠着椅背歇息了一会,渐渐苏醒,思量多时,叫人去请余力夫、来孟实、邓亦虚来。三人既到,朱了凡颤着身子道:“听说你们三位,和那新来的贾希仙谋逆,可是有的?”三人大惊道:“这话从那里说起,我们不过萍水之交,大家同学,谈论些学问,这是有的,谋逆之事,影子也没有。”朱了凡道:“他有一首词,你们看见没有?”三人齐道:“未见。”朱了凡道:“未见就好,你们既非同谋,我如今将这贾生交给你们三人,可去陪伴着他,暗中监禁住,不要放他出门,我如今到府里,去将这事弄明白了,回来再说。”三人连连声诺退出,就找着希仙问道:“这几日我们太疏阔了,听说吾兄新填了一首词,请教请教。”希仙道:“我向来不工填词,前礼拜日,找不着三位仁兄,独自一个到阅江楼上闲眺,偶然兴到,学填一首,正要奉求斧政哩。”说罢,就在书桌抽屉里,取出草稿,三人同看,原来是一首《满江红》。词曰:   望绝天空,有几只暮鸦叫黑。看无数帆樯到此,   围环城蝶。夷夏纷争愁北虏,英雄割据思南越。剩江   山如画入危楼,烟云灭。海潮涌,湾横一。星球簇,   岩分七。问南州斗大,何当饵敌。若有人兮吟啸异,   登斯楼也胸怀阔,想虬髯毕竟王扶余,应投笔。   力夫读了一遍,对来、邓二人道:“这词也无甚叛逆的话,怀古感今,文人常事,为何那样张皇?”希仙听得他话中,有些蹊跷。连忙问道:“什么事?”力夫道:“吾兄这词极佳,但不该题在阅江楼壁上,如今被人看见,道你谋逆,只怕祸事就在眼前,现在官场专喜挑剔文字,株连新党,现在总教习已到府里去商量拿你问罪,叫我们监禁着你,这样学堂,岂不是个监牢么?我们在此,亦无甚意味,不如一同逃走了罢。”希仙道:“原来如此,逃走使不得,连累三兄,尤觉不安,一身作事一身当,他要问罪,我自有话应付,不妨的。”三人力劝他走,希仙决意不肯,三人无奈,只得每人送了他二三十个金洋钱,以备监里应用。希仙收下,停了一会,府里两个差人,来将希仙锁套着脖子便走。徐、来、邓跟去打听消息,在衙门口花了些小费,传出信来,方才晓得这希仙要解到省里去审问。三人回到学堂,气愤不过,写了一封信,辞退出了学堂,约会着一同进省,设法营救贾希仙不提。   且说希仙在监里过了一宿,明早知府派了两个护勇,两个差人,押解起程,枷锁郎当的上了船。自己也不知犯的甚罪,长叹了一声,横了心肠,以待天命。看看走到半路,迎面来了一只大船,将这船一撞,险些撞翻,忽然跳了四五个彪形大汉上来,手执利刃将那两个护勇一刀一个戳死。差人吓得缩做一团,那强盗拿绳子把他手足捆好抛入江心,把贾希仙背负了去,此时希仙又是一种惊讶,自己横竖是预备着死的,倒也不惧。那强盗将他安放在后舱内,去了枷锁,另用绳子绑他在一张木椅上,也不奈何他,把船向着来的路摇回去。   原来西北江一带盗风甚炽,白昼劫掠,是不奇的,遇见兵船,竟用枪炮开仗,也互有胜负。这回盗船,可巧碰着希仙,将他劫之而去,直驶到高要乡里,船才停泊,六个大汉,将打劫着的木箱十只,挑了上岸,将希仙放了绑,叫他同走。希仙见此摆布,知道并不是要杀他的,要想看看强盗的行径,便跟了他去,走了无数路程,看见一座山里面,有好些人家,那些大汉抬箱走入一座大庙里,希仙也就进去。只见这庙内聚集无数的人,两廊枪杆,摆了无算,那挑箱子的大汉,引他同到大殿上。只见五个人都是外洋装束,看见箱子,一齐迎了上来,说声:“辛苦!你们就抬到后面去埋了罢。”那抬箱子的大汉,指着希仙道:“这是肇庆府里解进省的犯人,谅来有些冤枉,所以救他出来,他自己愿意来的。”那西装的人,就来拉着希仙的手,走到殿旁一间客座里坐下,问起姓名籍贯,犯的甚事,希仙一一说了。那西装的人,共是五位,希仙也就问他们姓名,拉手的答道:“我姓东方,名黑,表字仲亮,向在澳门开个药铺;那胖的姓卢名,表字大圜;那瘦的姓邝名强,表字开智;那长髯的姓欧名大中,表字孟核;那面上有块伤痕的,姓宫名清闺,表字侠夫,都是读书人。我们遭际与吾兄不同,却未受过官府的气,只因自己立了个志向,要想为中国的百姓吐气,所以有这番举动。吾兄愿意人会否?”希仙道:“诸兄究竟是何意见?白昼劫掠客商,盗贼行径,弟却不敢奉教。”东方黑辩道:“我们虽然不肖,却不至于打劫客商,吾兄误会了。”希仙道:“方才十个箱子,不是打劫来的么?”东方黑道:”那是我们费了无数心力买来的,内中有要紧的东西,慢慢和你细讲。倒要问问吾兄,现既得罪了当道,意欲何往?”希仙道:“我却愿去认罪,只是徒死无名耳。”东方黑道:“这话不错,我们的主意,是要据广东独立,现今聚集了四五百人,没人统领。天幸吾兄来此,情愿推你为主帅,一听立法便了。”希仙心里自思寻道:我要回省,决无幸全之理,不如借他们的力量,做番大事业,成则不必说,不成便逃到外洋,结识了几个同伴,总有法子的。想定主意,便问东方黑据广东的计策,东方黑一一说了。原来那箱子里是炸药,要想凿开地道,轰去几个衙门,便好乘乱起事。希仙摇头道:“不妥不妥,就便得了城池,四面的兵,围困起来,那都是死的。纵有本领,外国人近在咫尺,扰害他的商务,岂肯于休,那时更是走头无路了。”东方诸人便问道:“主帅有何妙计?”希仙附着东方黑的耳朵说道:“如此如此!”东方黑大喜,当日希仙便改了西装,入伙不提。   且说广东谈制台听了李学台的话,要提贾希仙去办罪,后来接着申文,知江中被劫的事,只得饬广肇两府会同严缉。那大在冠冕楼上宴客,大宪齐到,人席后,督署里送来一角照会,是香港总督的。内说贾某要据广东,求他保护,让与利益,因此事关碍和局,所以前来通知,可早作准备的话。制台看了,递与抚藩看过道:“这些小丑真是活的不耐烦了,造反是这样容易的吗?”那藩台姓章名士杰,倒是机警的人,便禀道:“大帅不可疏忽,到要调兵防守,一面到四路搜查,料想这些人总在左近,肘腋之患,是极可怕的。昨日司里还听见谣言,说有强盗,要用炸药轰去几个衙门呢?”谈制台只是不信,好像没有这事一般,当时席散无话。除了制台,那些大员却都是战战兢兢的。官场就有谣言,有个典史说曾做过一梦,看见什么册子,这谈铸凤是要在广东殉节的。背后纷纷议论,弄得人心惶惶。制台问他亲信的属员,这炸药如何能轰去衙门,那属员就命人到火药局去取些炸药,拣一间空房里,种火点上,只听得暴雷一声,那房子就抬到半天云里去了,有些残砖败瓦,雪片的四散落下,制台见了,才有些惧怕起来。只得调了一营人,把自己衙门团团围住,以防不测。幸亏章藩台和抚台商议了,叫统带张国超调五营人马,四城巡逻,又调来两只兵轮,在珠江上下巡缉。隔了几日,果然在一只小船上,搜出几桶炸药,捉住了三四个人,从此便防得紧了。   那贾希仙见计策不行,与东方黑诸人商议,那些人本是毫无主见的,就欲率领这四五百人和官兵开仗。希仙只是摇头道:“如此胡做,徒伤人命,一定不得成功,我想我们中国,是住不得的了,莫如逃往外国去,将来再图机会罢。好在大家懂得西语,像这样的事,外国是没甚大罪的,还许保护我们哩。这些手下的兵士,趁早叫他们散去,叫他们安分务农去罢,跟着我们徒死无益。”东方黑诸人听了,大家点头称是,便聚齐那些兵士,将此意与他们说知,叫他们暂时散去,将来用着他们的时节,再行招集。这些人本是有家业的,却被东方黑说动了,舍命跟随,如今事既无成,听了东方黑的话,便都纷纷散去了。然后贾希仙和东方黑等六位,连夜整顿行装逃走,径赴香港,搭了德国轮船向新加坡进发。看看那外国待中华的旅民,实在作践的利害,说起亚洲同种,只有日本是个强国,便折回上海,搭了大阪公司的轮船。不多几日,到了东京,就想找着中华的几个学生,商量托足之地。   一日正在客寓大家商量,忽然来了三个人,一色华装,一口的北京话,彼此道了姓名。那三人道:“我们是在此留学多年,合了几十个朋友,凑钱定下一所房子,在神田区骏何町,专接中华来的同志朋友,如蒙不弃,便搬到那里去住,商议大事。”贾希仙虽有些疑心,但听他说得恳切,便应允了,那三人请他同去,看定住处,再搬行李,于是一同走出客寓门,马车四辆,已在那里伺候了。六人上了车,经过的路,苦于一处不认得,看看前面,那三人的马车已不见了。到了一个热闹所在,有所大房子,像是衙门式样,那马车便停下了,请他们下车。正待问个明白,却见里面走出几个人,拉住他们的手,向内便走。到得花厅上,却有一个中华人,带着红顶花翎,坐在炕上,六人方才晓得,这是个使馆。贾希仙自己明白,上了圈套,只得挺着身子,上去厮见。那钦差并不睬他,叫从人押着他们跪下,六人如何肯跪?那些从人便将木棍来敲腿弯,没法跪了。钦差大声喝道:“你们这些死囚,见了本大臣,尚敢无礼,你们在中国,要想造反,又造不成,为何逃到此间,出我中华人的丑。现今被我拿住,有甚话说?”希仙道:“我们造什么反?你也是我们同类的人,骗了个功名到手,就平白地冤屈人,也该摸摸自己的良心才是。你有本事就杀死我们便了,何必用这等鬼蜮伎俩,将本国的人骗来糟蹋一场?”那钦差听了,气得暴跳如雷,将一张照片掷下道:“你们还要抵赖么?广州的案子发作了,找是奉旨拿你们的。”说罢,便叫人将他用镣钉了,锁在后园马房里。   原来这钦差姓吴,名广乐,表字醉穆,是个候补道放出来的。向来志气不凡,对着知己的朋友,总说要马革里尸,却于文墨上不大讲究,将裹字念做里字,人家听去倒像是说的一句外国话,不懂得请他写出来,他就写了“马革里尸”四字,那朋友只忍着笑,敷衍过去。这番接着广东移来的文书,要他访拿叛党,亏他用计,哄骗贾希仙六人,到得使馆。但是日本国的规矩,不准外国人在他国内拿人的,他想来想去,总是没得法子,将这六个人送回中国,虽则圈禁在馆里,终究奈何他们不得。幸喜他有个华友,是浙江绍兴府人,当刑名出身,姓赵名业表字蔼人,足智多谋。醉穆遇着疑难的事,总是他出主意的。这事正在没法,猛然想起,何不去请教赵蔼人呢?便提了一枝长杆旱烟袋,踱到赵蔼人房里来。其时已是饭后三点钟的光景,那赵蔼人尚睡在被窝里,他家人揭起半边帐子,对着他的面孔喷烟。原来这赵蔼人是个大瘾头,不喷足十来口烟,犹如死人一般,拾不起身的。醉穆等候多时,他才渐渐苏醒,抬起眼皮,看见东家坐在那里,惶恐的了不得。醉穆叫他家人退出去,将贾希仙等六人拿住,没法送回本国的话,和他说了,要他用计。他想了好一会,披衣坐起,一面说道:“这事却甚难摆布,不如用药将这姓贾的毒死了,用水银敛了尸,只说是馆里的跟人因病而死,棺木送回中国的。把那五个人软禁在此,照会外务部,和日本钦差商通办法,待他们议定,我们便可卸肩,这样方不得罪人,将来叙功得个记名也未可知。钦差以为何如?”醉穆听了他的话,不觉心中大喜,也不等他起来,匆匆的依计办事去了。正是:   杀人须仗良平计,功狗还亏幕府才。   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八回 脱幽囚海岛漂流 困攻苦馆中卧病   却说贾希仙等六人,锁在那使馆的马房里,弄得秽气触鼻,刻不可耐。过了一晚,次日早间,忽见马夫在窗外刷马,他便心生一计,用铅笔写了洋文,叙他来历,及被禁的原由,给马夫五个金镑,托他将这书寄到控诉院去。马夫始而不肯,继因贪财答应了,午后回对希仙说:“那信已交给下议院的议员了。”希仙知道可望脱离此厄。是日六人饿了一天,到得上灯时,又有人将希仙拉出,另送到一间屋里,随手将门锁起。这屋却比先前那屋里洁净,摆设着床帐桌椅,那桌上有四色点心,都是现做的,热气犹腾,希仙饿极,取一块糕,咬了一口,猛然想起,我将那使臣顶撞过的,岂有好心待我。莫非此中藏有毒药,不可不防,便连忙将口中的糕,吐在地下,觉得口中发麻。暗道:却被我猜着不错的。心头火起,将那四盘点心一起倒在地下,践踏的稀烂。到了半夜,有两人打着灯笼来开房门,希仙躺在床上不动,那两个人只道他已死,正要将他抬出去,装人棺中。希仙猛然立起,吓得两人大叫一声,昏晕倒地。希仙暗笑不止,转念一想道:不好,外间不知两人是吓死的,倘然说是我谋死的,倒觉有口难分,须得救他醒了转来,看他们如何摆布我。于是把那两人身体翻来翻去的运动了半天,却渐渐的醒转来。希仙走近身旁,问他来意,他两人听见希仙会说话,才知道他未死,却不肯说出来意,只说道:“我们是来看你的,没甚事,请你睡罢。”这是将好言安慰他,好锁他在里面的意思,希仙既人牢笼,也难插翅飞去,只得由他两人,仍旧锁在房中不提。   再说吴钦差听说贾希仙未死,正在思量迫他仰药自毙,却好外务大臣中村监辅来拜,只得请见,既人座,说起贵国有贾希仙等六人到此,闻在尊馆,烦请来一会,吴钦差哑口无言,只得答道:“没有这六个人,阁下错听了。”那中村监辅也不多言,将袖里藏好的贾希仙诉呈,交给通事念了出来,吴钦差不敢再辩,连忙站起赔罪,没法的叫人请了六人出来。那知锁镣未除,大为中村监辅所责,说完了几句话,立刻立起身来,不别而行,带着六人去了。吴钦差怀着鬼胎,好容易托了人去说项,才得没事。   且说贾希仙等六人,到得法堂,略略审问几句,登时放出。六人商议着,东京不可久居,恐遭暗算,好在身边带的金镑尚多,要想到美洲去做些事业。就搭了布哇的轮船,望前进发,走了无数海程,忽然的轮船机器坏了,飘飘荡荡,淌到一个岛边,好容易收住,就在那岛边修理。船上就有几个日本人,放划子去游览,希仙得知,便与他们说通了,约着同伴五人,一同上岸闲耍。到了岸上,却是好一个热闹所在,六人随意逛了几处,走入一个大寺院里。原来这岛民是犹太国种,奉犹太教的语言文字,和希腊相近,后来美洲人到过岛中,教他们些英文,因此懂得英国话了。酷信宗教,喜造寺建塔。   且说这寺中一座尖方塔,矗立云霄,是岛中极高的宝塔。邝开智身躯矫捷,先登上梯去,五人徐徐而上。到得顶上一层,只见有一块石刻,砌在墙里,循文摹拟,原来是拉丁文,写着“仙人岛第一金光塔”八个大字。希仙猛然想起,小时听见父亲时常说这个仙人岛,不料此岛果在此处,我不如在此做些惊人的事业,倒还容易。美国能人多,未必用着我们。一面想,一面走出栏干前一望,只见沧海茫茫,那岛在海中计算起来,真是太仓中一稊米,远远看见,有一只轮船冒烟,希仙说道:“不好,我们快些走罢,不要被轮船开走了。”大家一齐下塔,赶到岸边,那只小划子不见了,远望大海,不见有一只船停泊,六人齐声道苦。东方仲亮道:“这回飘流在此,永远不得到中国的了。”凄然泪下,希仙道:“吾兄不必过悲,我们既到外洋,本是不想回家的,有本领到处可做事业。这岛土地膏腴,山势雄壮,看来农业可兴,矿产是一定有的,我们替他开些利源,将来兴旺起来,那怕美洲、日本不来通商,便是我们出岛的日子了。我的志向尚不止此,做到那里再说。”五人听了,始免愁烦,大家欣然走到热闹处,要寻个客寓住下,那知岛中却没有客寓。打着英国话问他们土人,都说没处住宿。最后走到一家珍宝铺里,问那管帐的,他说:“客寓是没有,你们既是外国人,却不是浪子,就在小店住下罢。”   原来这岛中风景最好,不许有闲荡的人,要是不勤俭的,就叫做浪子,这浪子是没人睬他的,往往饿死。还有一般好处,买物向不用钱币,譬如一升米,便可换几尺布,只因这岛是科仑坡探地美洲的时节,一个失眼,不曾去探,后来美国虽有几个人到得岛中,都不能出去,所以从不得与世界交通。岛中出的物产,却够岛民使用,那岛民无不,性质纯良,不晓得争夺欺骗等事,没得什么君主、民主、官府百姓之分,总之只有教主。教主即民主,他手下有百十个徒弟,就同官员一般,岛民有和人过不去的事,须要他判曲直的。男女结婚,没有一切繁文,两下情愿,就做夫妻。田地照岛中的人数派匀耕种,没有多种些的,也没有少种些的,收一石稻,只须供给教主一升米。教主住的房子,名为神宫,像中国的怫殿一般,金碧辉煌,幡幢招豋。那些教徒散住在各寺院,元旦须要到教主那里朝贺,就同中国的官见皇上一样。那教主一般的有妻室,教徒也是娶妻生子,与中国的和尚不同。他们等奉的耶和华,是个画像,也有地狱天堂之说,大都荒诞不经,莫可究诘。岛民却一心皈依,礼拜的人甚多,那希仙不知就里,要想在这岛做些事业,只怕有些烦难,况岛民顽固得极,如何肯信他呢?当下那珍宝店主,虽然留他们六人住下,却是供给不起,为什么呢?这岛中没有别的店,只这采珍宝的人,是另外一种营业,教主准其开店,预备神宫采办珍宝,随时装饰耶和华神殿。这样的店,岛中只有三家,每月按人数给口粮,不得多余,那店主却极慈善,肯周济人,希仙和他攀谈,略略晓得这岛的风俗。店主名麻哈思,有一妻一女,一齐出来和希仙六人见礼,倒也长得秀丽。住了几日,只觉得每饭不饱,吃的尽是稀粥,卢大圜是个胖子,实在饿不起了,嚷道:“这吝啬鬼却甚可恶,又要留我们住下,又不教我们吃饱,何苦装做好人呢?”希仙道:“卢兄不须着急,待我来问他。”正说着,店主走来,希仙问他道:“你们岛中人,每日吃的,想都是粥。”那店主道:“不然,我们岛里的规矩,除了教主,都是每人一分粮,不得多余,要是年成好,只耕田的还可赢余些。我是个没本钱的生涯,全靠教主支给,如何有得宽余?加上了客官六个人吃饭,再也不够,只得将三分粮煮成了粥,分作九分吃。”希仙听了,殊为骇异道:“你们是个珍宝店,如何说没本的生涯?”麻哈思道:“客官有所不知,这珍宝并不是人工做成的,只要到山上海里去采,民间用不着他,只教主要这样东西,嵌在宫殿上,旧了要换,所以用得着。我们不过替他采办,不甚希罕的。客官当是贵重之物吗?不信同去看看。”六人真个跟了他去,只见柜中藏着的,尽是大块宝石、猫儿眼、五色水晶等类,六人目所未见,心中纳罕,他却殊不在意,又说道:“诸位要这样东西,尽可随意拣几块玩玩,不值什么。这岛里还有两家,一家是采办珠于珊瑚的,一家是采办翡翠金刚钻的,都和我家一般。”希仙道:“如此说来,足下是清苦得极了,我们也不便打搅,可好领我们见见教主,有个商量。”麻哈思大喜道:“真是你们大国的人,有见识,这句话,提醒了我,教主极喜见外国人,争奈没人到此,我立刻去通知便了。”说罢,便进去更衣出来,再看他时,穿件圆领大袖的黑衣,系一根长带子,丝绦垂下,戴顶纱帽,扬长而去。去了一会,有六乘轿子来接,希仙诸人,坐轿到了神宫,一直抬到大殿前歇下。   原来那大殿的窗子,全用各种颜色的大块水晶嵌就,耀着太阳,异常光彩。大殿上用珍珠穿就的灯,金刚钻缝做的幔子,翡翠琢成的供桌,三尺高的珊树,作为盆景,中间挂着幅画像,大约就是耶和华。琉璃闪碧,香雾漫空,更不必说了。正待细看,麻哈思引了教主踱出来,希仙看他一色的圆领大袖,黑衣丝带纱帽,对希仙拱拱手,请到里面去。走过两座后殿,看见些古怪狰狞,种种地狱变相的画,过了两座神殿,方才到得教主净室。炉烟禅榻,清无点尘。六人与他重复见礼,各述来历。那教主谈起来,很懂得些算学格致,却不甚深,无意中吐露一二。希仙就便请教他些科学,大约普通的浅理,是说得出的。希仙就问他既是用功格致,如何还信神道?那教主道:“这教主是相传下来的,犹如君主一般,统理百姓僧徒。因这岛民愚蠢,若不将神道吓唬他,怕他们为非作歹,没得刑法,如何能安靖呢?”希仙点头道:“是。”他又问些中国的光景,希仙述其大略,他叹羡不已,就对希仙道:“诸位既到敝岛,一时也难回去,就请住在宾馆,做个顾问官罢,还要时常请教整顿岛中的法子哩。”希仙谦让一番,就同五人谢了教主,那教主便命麻哈思引他们出了神宫,不多几步,便是宾馆,从前有美国人住过的,一应供帐具备。教主又派了几个伺候的人,抬了些食物来,自此六人安心住下。   过了几日,和各寺的僧侣厮见,问明白了岛中的详细情形,方才晓得神宫内有个藏书楼,里面的书尽是希腊国的古文,还有些哥白尼、奈端、培根等人的著作,却是钞本。希仙听了,不胜欣羡。次日,就同五位到神宫去求见教主,说要惜藏书楼的书读。教主道:“这些书是不容易读的,都是古文,蝌蚪,又有些科学名词,足下虽懂得外国文,只怕还看不下去。”希仙道:“我们拉丁古文,也曾学过,专门科学,也曾请教通人讲解过,只是未能纯熟。如今既有这许多宝书,且勉力用起功来,或者得些门径,各专一门,学成了,替贵岛做些事业,岂不是好?”教主大喜,就命人领他们到藏书楼去取书,六人到得楼上,只见蛛网尘封,是个多年没人上来的光景,那些书都藏在玻璃匣内,并不甚多。六人开匣,先取目录看了。当下贾希仙取了重学、力学、汽学各种书,东方仲亮取了医学书,卢大圈取了电学书,邝开智取了矿学书,欧孟核取了化学书,宫学夫取了天文学书,叫从人搬到宾馆里,辞了教主,各人在馆用功。   原来这些书也并不难懂,只是那理想,一层深似一层,倒说得确凿可凭,已是可以试验的了。贾希仙埋头三个月,几乎废寝忘餐,弄到后来,只觉得头晕眼花,渐渐的重起来,只得上床躺下,浑身发热,睡梦颠倒,时时惊跃而起。东方仲亮虽懂得些医道,却是没得药水,打听岛中,又没有药铺,因为岛中只信神道,遇有疾病、只消拜祷耶和华,自然会好的,不晓得延医服药等事,所以从古不曾考究这治病的方法。当下东方急得没法,只得去谒见教主,求赐良方。教主随即坐了轿子,亲自带了几瓶药水,还是从前美国人遗下的,到了宾馆,揭起贾希仙的帐子,只见贾希仙两眼直瞪着,大叫一声,昏晕了过去。正是:   英名已付东流水,异国难招志士魂。   不知贾希仙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九回 起沉疴双探毛人岛 历奇险同上旧金山   却说众人见贾希仙昏晕过去,急忙走近前来,掐人中,拉头发,叫他醒来,教主道:“你们快些走开,我有药水救得转的。”一面说,一面取出一瓶药水,去了塞口,对准他的鼻观,须臾药气冲入,贾希仙悠悠的醒转。教主又开一瓶药水,将玻璃管抽出几分,滴人他口中,停了一会,希仙觉得神气清爽,只没得气力,说不出话。教主叫卢、邝诸人守着他,慢慢灌些牛乳,自己拉着东方黑的手,走到外间客厅坐下,说道:“你这朋友的病势,来得很重,药水只能救他暂时,倘然再发起来,是不可复救的。这岛南有个小寺,叫做药王寺,寺中有一位老者,原是南美洲人,自说懂得医道,我意欲叫他开个医院,普救岛民疾病,争奈岛民不信医药,也就不敢创办这事,恐招物议。如今闲居寺中,足下可亲自去访他求教,定有法儿医得好贵友的病。那寺离此地不远,不过三四里路,我叫人送足下去便了。”仲亮再三道谢,教主就命亲随的人伴送他去,自己还宫不提。   且说东方仲亮同了教主亲随,走有三里多路,只见一路上山峰奇峭,苍松翠柏,阴森夹道,耳中仿佛听得猿啼鹤唳之声,走到寺前,原来这寺是倚着峭壁造的。门前一条羊肠小径,婉蜒蟠曲,四围崇岩峻岭,奇花异草,说不尽的世外景致,二人走进寺门,只见东厢屋里,有个西装人,在那里炼药水。金石草木等品类,罗列面前,屋中挂着几轴人体生理图。那人见两位进来,脱帽为礼,拉过了手,问起姓名,才知他是乐提药夫。仲亮便说起贾希仙得病的原由,求他去医治,他详细问了病中光景,带了几瓶水,同着东方仲亮走到宾馆,看视希仙,只见希仙两颊烧得通红,昏沉睡去,便用玻璃管测了热度,对仲亮说道:“这病利害得很,是受过惊恐,未能歇息,又用脑力过分所致。现成的药水,无济于事,须回寺配就一种补脑平肝的药,才能医治得好,但须耽迟两日,我这里有一瓶药水,你可留下,等他惊颤的时候,滴在他喉中三四滴,救其片刻,不致昏晕过去。牛乳可以吃得,却不可过多,两日内是不妨事的。卧室中灯火须令半明不灭,待他安眠,只须一人服侍足矣。”说罢,便立起来告辞。仲亮接了药水,送他出门,守着希仙。到得晚间,希仙又大叫起来,晕了过去。仲亮依那乐提药夫的话,滴了四滴药水,方才醒转。停了一会,目视仲亮喘着说道:“我是不久于人世的了,和吾兄共患难一场,有几句话奉告吾兄,我本意要整顿这岛,和美洲一样兴旺,不是自己夸口,如今六人中,除了我,只怕这事就难成功,诸兄第一留心制造汽机的法子,造得出轮船,便好出岛营生。此岛出产极多,运到别国,不难立时致富,那时无论何处,皆可安身。我家有父母兄弟,诸兄能迎接出来,一起过活,便是九原衔感不尽了。”说到这里,呜咽不止。仲亮也为之泪下,安慰他一番,叫他不必着急,已有美国医生配药去了,大约是医得好的。希仙听了,也就不再说下去。   过了两日,果然乐提药夫携药来到,看了病人说道:“尚无妨碍。”解出药来,却是梧桐子大的丸子,叫用开水送下,每服三丸,每天服三次。当晚乐提药夫住在宾馆。到得次日,希仙身上不发烧了,便嚷饿要吃粥,乐提药夫叫将牛乳炖热了与他吃。又隔两日,希仙竟能起立,吃些粥饭,已是大好了。拜谢乐提药夫,就请他住下,教东方仲亮医学。他坚不肯住,要请仲亮到他寺中去住,早晚指点门径。仲亮欣然,就收拾行李一同前去。这里希仙和卢、邝诸人,照常研究西学。   过了一年,六人学业已成,希仙就同邝开智到各山察看矿苗,他说那山有煤,那山有铁,那山有金,希仙一一记了,告知教主,怂恿他开采。那教主原也有些学问,听他说得有理,就传齐了各憎徒商议开办。那些僧徒却毫无知识,大家不以为然。有说劳民伤财不可开的,有说风水攸关不可开的,有说他们外来的人要想哄骗教主,从中取利不可信的。商议半日,弄得这教主毫无主见,只得罢手。贾希仙又来见教主请问开采日期,教主述各僧徒不愿开采的话,希仙也没法驳他,不欢而散。教主因大众与他们意见不合,渐渐的与他们疏远了,不常见面。   六人住在宾馆中,闷闷不乐,到底贾希仙有主意,就同五人终日在山上采办木料,好在这木料是没人管的,尽他们砍下许多,堆在山凹里,他们又去觅了些铁钉,制造船只,谁知遍岛中觅不出一星铁器。原来岛中里人,用的尽是石器,石斧石刀,锋利无比,那里有铁钉出现。六人商量半天,只有也用石子敲成钉的样子,将那木头搬到海边,做成一只海船,因水料坚硬,所以这船造得倒也结实,上边帆桨俱备,还有两个木轮,可用人力行驶,六人又在岛中募化粮食。岛人最喜布施,募了几天,得来的粮食也就不少,足够六人一年吃用,又从麻哈思处要了无数的珍宝,一一放在船上。各色齐备,一天起个五更,大家上船,留下一封信在馆中,辞别教主,乘风扬帆去了。那岛民起先看见他们造这样的大船,都不晓得作何用处,及至教主接着信,才知道他们是泛海去的,也就随他不究。   且说希仙用罗盘对准方向,仍望西南行驶,他的主意,是要到新加坡,招罗些中国商民,去到岛中做事业的。看看走了几日,随风飘荡,拿不准定向。一大遇着大风,海水直立,那船犹如一片树叶,额簸起来,将要翻转。六人急得了不得,大家用力拽动木轮,好容易飘到一处高山下,找着避风所在下碇停泊。六人正想上岛访探,却好来了十几个岛民,赤身裸体,身上长着一寸长的黑毛,双睛带碧,着实凶恶,看见船上有人,他便伸手作攫拿之状,啾啾唧唧,不知说的甚话,却见内中有几个人,走了回去。少顷,又引了个一丈长的一个大人来,也是遍体绿毛,那些毛人拱手鞠躬的向他致礼。那大人把手指着船,是要他们前来拖船的意思,就有几个走到海边,作势要跳下去,又不敢跳。停了一会,那大人发怒,走近前去,一手抓住一个掼在海里。还要再抓,那些毛人一齐伏地,做出哀求的样子来。那大人恨恨的走回去了,毛人也就一哄而散。那海里的毛人,尽在船旁冒头,希仙正要设法救他出来,看看是何种类,只听得訇然一声,一块大石头,掉在海里,回头一望,只见那山上的毛人,高高矮矮,聚了无数,正在那里搬运石块来打船哩。宫侠夫心中大怒,就在舱中,拣了几块压重的石子,对准那顶高大的毛人头上掷去,说声着,登时打倒了一人,连掷连中,打得那毛人头破血流,那毛人才知利害,纷纷的逃命去了。   希仙总要探个究竟,就约了宫侠夫带些石子上去,将船拢到岛边,好容易上得岸,攀藤附葛而行。到得高处,四面一望,不见一个毛人的踪迹,只见石齿棱棱,连树木都是没有的。二人向平坦处找去,忽见一个山洞,走入看时,里面漆黑,再走几步,却见一线光亮,对着那光线走去,出了洞,是一片平阳之地,有几堆白骨森森,看来像是人骨。二人叹息一会,正待要行,一声呼啸,山凹里跳出一个毛人来,侠夫不敢怠慢,忙将石子掷去,却好中了他的左眼,那毛人将一手遮了眼睛,依旧跳跃不止,侠夫又是一石,中了他的右眼,那毛人弄得双目失明,走不得了。希仙过去想扳倒他的身子,那知他的力大无穷,休想动得分毫,他却伸下手来,想抓希仙,希仙连忙躲过。侠夫就在地下,拣块大石,向他头上掷去,正中他的颅顶,登时脑浆迸裂,死于非命。二人将他身上细细看时,五官四体,和人一毫无异,高颧深目大口,与露西亚人相似,究竟测度不出是那一种人,只得罢了。二人又向高处走去,到得一个山峰上面,却是碎石攒成一块平方的地,宝光闪烁的耀眼,仔细看时,地下钻石无数,二人任意拣大块的取些。   正待觅路下山,忽然一片乌云似的直压下来,原来是只大鸟。希仙说声不好,要想躲时,那鸟一爪一个恰好将两人抓去。希仙自分必死,谁知那鸟鼓动双翼,几个盘旋,已不知飞了多远,飞到一处海滩,那鸟要想下去啄鱼,将爪一松,二人落在海滩上,幸未跌伤,贾希仙已是昏晕过去,宫侠夫虽觉得有些头晕,倒还可以支持,叫醒了希仙,以为可庆更生了。希仙定了一会神,将筋骨舒展舒展,一看滩上是一片湿沙,对宫侠夫道:“不好,这是海潮涨落的所在,要不快走,被海潮卷去,依然没得活命。”官侠夫听了,连忙立起了身,背着希仙要行,说时迟,那时快,一个潮头滚来,犹如匹练一条,将二人卷去,顷刻淌下百余里。幸喜二人紧紧抱住不放,淌到一只轮船边挡住。却好那船上有一人失足落海,停了轮,用网绳在那里打捞。二人投入网中,被他们捞起,二人只有一丝呼吸,腹中的水,将那肚皮撑得如大鼓一般。那打捞的人,见不是本船上落水之人,将他搁起不睬,再去打捞,却无那人的影踪了。当下船主走来,见二人躺在舱面,不死不活,觉得也甚可怜,就叫细崽将他们扶起,灌救了半天,吐出无数海水,方才醒转。就叫他们在大餐间里歇下,问起来历,方知是被难的人,希仙也问这船主姓名。原来他是美国人,叫做洛分乌思,这船是开到旧金山去的。希仙取出两块钻石奉赠与他,他接了这钻石,喜得眉开眼笑。   原来这洛分乌思虽游历几国,遇着几次赛会,却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钻石。当下把玩一会,再三致谢,便去拿了两套干衣,又取出许多珍美的糕点,开了两瓶勃兰提酒,与贾、宫二人对酌细谈。希仙才知道他家住华盛顿,离纪功碑不远,这船是他自己所有,专走南洋,贩买货物。三人谈得人港,不知不觉,吃了一瓶半的勃兰提,大家有点醺然,船主就吩咐将船停了半日。到得晚间,船已开了,大家就寝,希仙想道:“那毛人岛的几位朋友不知如何下落,同伴六人,无端拆散,还能做什么事业?侠夫只有些气力,懂得点武艺,至于学问上面,远不如东方诸人,弄得我独力难支,壮怀不遂,如何是好?况且家中还有父母兄弟,不知死活存亡。宁、魏二人,亦不知那里去了,他家中晓得和我同走的,如今没得下落,只怕要找到我家。我父亲是个乡里人,能不吃他们的亏吗?一桩桩想起来,坐卧不安,翻来覆去,直到天明,方才朦胧睡去。一觉直到午正方醒,侠夫早已起来道:“你这一睡,直睡了一夜半日,船已到了码头,我们是上去,还是不上去?船主来找过你三次了。”希仙道:“找正为这时进退两难,昨夜思前想后,通宵不曾合眼,今朝所以起得迟了。我想如今只剩你我两人,就便到得新加坡,也干不成什么大事,不如且在此住下,再图机会,吾兄意下何如?还有别的计较否,说来大家商议商议。”侠夫道:“我也没甚别的计较,既如此,大家上岸,找个客店住下再说。好在我们身边带的钻石不少,变卖起来,足够一世吃着,还怕甚的!只是方才船主说的,什么中华人不准上岸,你我皆是华人,虽然改装,天然的形状,却脱不掉,他们好不利害,却是认得出的,这便如何是好?”希仙听了,自是纳闷,只得等船主回来。   谁知这船主找了希仙三次,尚未起身,急急的上岸讲买卖去了。二人等了两日,不见船主回船,二人气闷不过,上岸去散步一回。刚上了岸,就遇着巡捕,用手拦住,不准他上去。希仙道:“我们是游学来的,并非工人。”那巡捕道:“你们中华人诡谲多端,尽有借着游学的名目,来做工人的,你若要上来也不妨,每人先交五百块金钱再说。”看官要晓得那美金五百圆,就值中华一千圆的光景,贾、宫二人,便纳得起,那些中华的工人,如何纳得起?这便是美国第一等的辣手,叫人自然不敢去的妙策了。当下贾、宫二人,只得回船,又等了那船主一日,到得上灯时候,那船主方才回来。见他满面通红,酒气醺人的,看见希仙迎上去,赶紧脱帽拉手,同到大餐间坐下。希仙问他买卖何如?他道:“仗着你们两位财东的洪福,别的货物,倒也有限,就只你送我的两块钻石,遇着我国一位伯爵,定要买去,我再三不肯,他竟用强,拿了一块去,请我吃酒,送出票金十万元。我正要找你,如此贵重之物,你送我一块,已是愧不敢当,如何受你两块?如今将这票金奉还那一块钻石之价,千万勿却。”说罢,将皮夹于开了,取出一张票子,交与希仙。希仙道:“我们两人,深感救命之恩,区区两块钻石,不算报答,万无取价值的道理。”再三推辞,那船主坚执不允,希仙只得收了。又在身边摸出一块送与船主,那船主虽欲不收,无奈实在心爱此物,跳舞着称谢一番,笑眯眯的去了。希仙意欲请教他上岸的法子,为他已醉,只得搁下。到了次日,二人又同去见船主,说起想上岸的意思。他道:“这事我却不能效劳,现今正在禁止贵国的工人,若要上去,不特罚款,还有意外之祸。”一句话直气得二人目瞪口呆,说不出半句话来。正是:   但看工人受欺压,始知立国要强权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十回 出险难旅馆遇良朋 通关节酒楼逢骗子   却说贾、宫二人,因不能上岸,气愤不过,洛分乌思想了一想道:“也罢,承你们的情,送我那样贵重的钻石,我总要替你们想个妥当的法子,才算对得起你们。你们且请住下,我上去设法便了。”希仙连称费心,回舱不表。那船主上岸去了一日,晚间回来,对希仙道:“恭喜,你们的事有了眉目,却好有个日本人,在本埠开了个杂货店,现在要回国去,店中什物,一概拍卖,约值金钱八九万圆,我想你们不如去买下来,一面做这买卖,一面再设别的法子,不知二位意下何如?”希仙听了大喜,就托他从中介绍,那船主又上去了一日回来,就叫他们将行李搬上岸去,原来船主已是替他们布置好了,毫无拦阻。到得店里,和那日本人三下说明,估价九万圆,当下取出票金交代明白,不免应酬一番。那日人及船主各自去了。自此贾、宫二人,就在旧金山做买卖不提。   再说东方仲亮等四人,在船中等了贾希仙一日,不见回来,心中着急,仲亮便要上去找寻,邝开智道:“我们四人同去方好,不然,再有失散,更是势孤了。”仲亮道:“不可,我们这船是逃生的根本,万一被那毛人拖了去,那才不了呢。我的意思,孟核贤弟在此看守船只,毛人来时,便将这船漾开去便拢岸。我同大圜、开智二位贤弟上岸去寻贾兄便了。”商议已定,正侍上岸,忽见毛人无数,扛了一个大竹排来,仲亮说声:“不好!他是要想上我们的船来了,兄弟们快些起碇开船。”当时七手八脚,慌慌张张的将船开离海岸有五六里海路,远远看见那毛人果然将竹排放下海去,一齐站在排上,顺水淌来,那知人多排小,几个浪花拍来,排上的人,站脚不稳,尽被潮头卷去。仲亮叹道:“这样似人非人,似兽非兽的东西,如此愚蠢,偏要害人,始终害了自己,也觉可怜,如今他既葬送在海里,我们可以回船去找贾兄了。”欧孟核正待转柁,偏偏遇着一阵横风,将船直吹到海心里去,随你使尽气力,再也转不过来。四人齐集舵楼,大家用力,要想转过船头,却见前面一座高山,上边冒出一股水来,那船竟像被那山直吸过去。邝开智记得看过外国图画,知道背脊上冒水的,是一种鲸鱼,说声:“不好!要走入鲸鱼肚里去了,快到船头上去看看,有什么法子避开没有?”说罢,跳上船头,提起篙子,想要支撑,东方仲亮也去提根篙子帮助。谁知不得劲儿,船已被他吸进了口去。登时天昏地黑,卢大圜赶紧将船上的灯,一齐点起。那东方仲亮和邝开智用篙乱戳,恰好戳着那鲸鱼的上腭,那鲸鱼负痛,掀动起来,船就播荡个不住,二人尽着向上面戳去,那鲸鱼将口一张,把船吐出,趁着潮势,一淌下去,直淌了三四百里。那船渐渐走得慢些,只见风平浪静,一轮红日,向西落下,映着万顷绿波,放出千百道霞光,照得人面都是通红的。四人就在舵楼赏玩海景,互相庆慰,一边闲谈,一边揽定篷索,顺风淌去。又见前面隐隐起了一座山峰,四人齐吃一惊,怕是鲸鱼又出现了,连忙取出远镜看时,却是个岛国光景,细辨方向,竟是日本的横滨。四人放心,将船驶去,到得岸边,四人商议着,将所有珍宝细软,一总拿上岸去。将船弃掉。   其时天色已晚,就在船中住了一夜,次日天明,四人收拾停当,一同上岸走到个热闹去处,看见个旅人宿,东方仲亮进去,找着店主人,通了姓名。原来这店主姓藤田名宫炼,专喜结交中华豪杰,当下仲亮与他说明白了来历,随即留他们住下。那旅舍是一色的西式房子,每人一间,却不甚大,里面床帐及各色应用器具都全,四人一排占了四间,房金是每日一元,吃饭在内,大家安放行李已毕,都聚在东方仲亮房里闲谈。停了一会,开出饭来,却尚可口,一碟鱼,一碟牛肉,一碟咸菜,有个二十来岁的女仆伺候吃饭。饭毕无事,孟大圜同了邝开智、欧孟核到运动场闲耍了一番,仲亮独坐房中养神,忽听得隔壁房中,琴韵悠扬,弹了一会,歌声间作。歌道:   临高台以轩,下有海水深且寒。隔千里兮寄苏荃,   不察予情兮徒伤谗。伤谗兮奈何?黄鹄高飞兮羽翩翻。少顷换了调又歌道:   神州黯兮暮云低,群龙战野兮鸷鸟飞。有狮卧兮   有虎蹲,狮不醒兮虎所吞。目中区兮横八荒,鲸浪鼓   分鲎帆张。波斯宝兮胡贾藏,竞孰智兮争谁强。终古   不变兮河山长。仲亮听那歌声,知道是中华人,取了个英文名片,插在袋中,走过去拜访。只见那人高躯大脸,愁眉不展的。独坐抚琴,见有人进来,将琴放下,站起身来,脱帽为礼。仲亮取出名片,他仔细认了一认,也将自己名片取出。仲亮看时,上面写着三字,叫做宁有守。仲亮失声道:“啊呀!你莫非孙谋先生么?”他答道:“正是,足下何由识得小弟?”仲亮道:“不瞒先生说,我有个朋友,姓贾号希仙,时常对我说起先生来,所以晓得,渴想多年了,不料在此处相会。”那宁孙谋听见有贾希仙的踪迹,喜得眉开眼笑,连忙问道:“那贾希仙是我的同学好友,这时在那里,就烦请来一会。”仲亮叹口气道:“不要说起,贾兄如今尚不知死活存亡哩。”孙谋大惊道:“这话从何说起?”仲亮便将自己与希仙如何遇着,后来要想在广东举事,如何泄漏,如何逃走,说到此处。孙谋道:“我也听人传说,有这桩事,后来到得广东打听,才知贾兄逃出外洋,屡次托人在东京探访他,杳无信息,且请吾兄坐下,慢慢的细讲。”仲亮又将他们如何被拿在使馆里,如何到仙人岛,如何设法航海,如何在毛人岛失散,自己要去寻他,如何遇着鲸鱼,到得这里的话,一一说了。孙谋跌足叫苦道:“这样说来,贾兄是没命的了。”两人相对感伤一阵,仲亮便问孙谋如何到得这里?孙谋道:“说也话长,我漫慢与你讲便了。”   看官你道宁孙谋如何到得横滨,原来他要想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,没有做得成,被人家逼出洋的。且说他和魏淡然在陈契辛家闭户著书,他那部书著成,叫做《新法删经》。刊了板子,到处送人,传扬开去,就有佩服他的,说是圣人复出,又有人议论他,说是非圣无法。只魏淡然见了他的书,诚心的拜服,说要从他为师。这是附骥尾而名益显的意思,他如何敢当,再三逊谢。淡然只得罢了,看看场期已近,两家娘子,就替他们收拾考具,契辛在家无事,也要同他们到广州一游。这时正在七月初的光景,天气尚热,三人定了一只大船,用小火轮拖到镇江,坐了江永船的大餐间,径到上海。淡然找着他叔子明,叙了些别来的话。于明道:“可喜你成了亲事,大哥来信,我方得知,一直没闲,不曾寄与你信。前头却教人打听你的踪迹,打听不出,近来接着大哥的信,我才放心。只是有个贾希仙,可是你的同学不是?”淡然道:“是的。”就把同希仙出来,要想入学堂的话说了,便问子明贾希仙现在那里?子明叹口气道:“不要提起了,那贾希仙落魄在此,我要叫个拆字先生,偏偏叫着了他,说起来方知是吾侄的同学。我就留他住下,送他盘缠,替他冒了高要的籍,去人端溪学堂。好在那学堂的总教习,是我的先生,所以答应收下。他不合到什么阅江楼上,填了一首词,触怒了制台,要拿他办罪,已捉住了,又在江中被他同伙劫去,就是贼船上查着炸药的那桩事,原来是他做的。制台拿不着人,要着我先生根究,先生信来说我结交匪类,着我交出这贾希仙来,不然,就要行文拿我。哼哼!我现在此地,他们官府就能拿得到我吗?我却置之不覆。后来有个朋友,从广州来,说起我那位先生,为了贾希仙的事,着急病死了。倒也干净,没得人来噪聒了。听说这贾希仙,如今已到东洋,贤侄这人到底什么来历?他究是湖北那一县人,为何安心造反,你和我说个明白。”淡然道:“这人和侄儿一直同学,并无造反的念头,叔父只要想他,初到广东,那有同伙,一定是被歹人劫去,将他出名的。他的住处,侄儿也不甚晓得,他是从外县来就学的。”原来淡然深恐说出希仙住处,致他的家里受累,所以瞒了他叔父不提。当晚淡然就住在他叔父处,明早打听得富顺轮船要开,就同陈、宁二人上了船,仍旧坐的大餐间。淡然和孙谋闲谈贾希仙的一番举动,孙谋大为诧异,虽然是好友,却也没法救他,只得置之不问。到得广州,赁了一所房子,在都府街住下。孙谋家里,本是大姓,同宗的人不少,孙谋一一去拜候,不免添了一番酬应。又有些学堂里的人,晓得他著过一部《新法删经》的,多来请教,闹得臣门如市,应接不暇。   契辛逐日在外面打听学台的门路,要想替他们安排。有一天在最宜楼和淡然吃酒,听见旁边桌上,两人交头接耳的密切谈心,隐约听见,说了学台两个字,契辛疑心,看那两个人的样子,一是瘦脸尖腮,穿件黄旧的川绸单衫,手里一把折扇,时时扯开,有些书画在上面。一个是大黑胖子,穿件湖色熟罗衫,上面的油迹两三块,是老油迹,洗不掉的,襟上挂着一个眼镜袋,是洋漆刻花的,一副玳瑁边茶晶眼镜放在桌上,只顾和那瘦脸的密谈,年纪多不过四十来岁,一口官话。契辛看了多时,忍不住过去请教,那二人见他来了,连忙立起身来招接,请他坐下,叫伙计添菜添酒,彼此道了姓名。原来那胖子姓莫号諟真,那瘦子姓巫号作道,那胖子自己说是潮州人,一晌在京里做皮货生意。那瘦子说道:“我是直隶易州人,跟了这位李学台出来的,我们二人是京城里认识的朋友,在此碰着,叙叙。尊驾何来?”契辛道:“我是送两位舍亲来考的。”那瘦子道:“令亲是在庠的吗?”契辛道:“不是,是捐的监生。”他脸上就棱了一棱道:“啊呀!监生要指望学台送考,只怕有点为难。广东全省的监生,有几千人哩,只取一百几十个,你道难也不难?我说句不中听的话,还是劝他不必进场罢,倒少吃一天苦。”契辛道:“足下说那里话来,那有特特的来考,不进场的,正要请教足下,有什么法子想没有?”那巫作道只是摇头,将身子摆了几摆,呆着脸想了一会,低低的向契辛道:“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,我们到番菜馆去罢。”立起身来,叫伙计算帐,叫的菜不要了,算下帐来,两桌共吃了一吊五百钱。巫作道在袋里尽摸,口里说一总归我算,莫諟真又要抢着会帐,你推我拉的不得开交。契辛取出两块番银,交与伙计,说连小帐在内,二人见契辛会帐,方才住手,又要赶来抢,那伙计已下楼去了,只得说声叨扰,契辛约了淡然同去,淡然却看见他们不堪的样子。着实不耐烦,说:“小弟有事失陪。”作别回寓去了。正是:   衡鉴无凭宜货取,文章入够仗钱多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十一回 撞木钟名士登科 亏国帑道台借债   却说陈契辛同了莫、巫二人,到得番菜馆,占了一间房间,开过菜单,契辛就问巫作道:“考遗才的事,究竟有无法子,可以拿定送考?”巫作道道:“不瞒你说,这位宗师大人不比别个,竟是弊绝风清,休想做得一毫手脚。向例这广东考遗才,只消花费二百银子,就可取出的,这回却不行。”指着莫諟真道:“他也有一位令亲,托我通个关节,我还不敢应承,你令亲要是个财主,出得起一千八百的,便有点意思,不然说他无益。”这契辛是个直性汉子,又且家业殷富,挥霍惯的,为了妹夫的事,出一千两千银子,不在心上,就说道:“只要还我凭据,哪怕多出几两银子,也、不打紧。”巫作道大喜道:“难得尊驾为着令亲这样诚心,也罢!我替你想想法子,看你令亲的运气怎样,明日饭后三点钟在学台衙门前等我,便可成交。”当下吃过番菜,大家散去。   契辛回到寓处,淡然问起通关节的事,契辛只说并未讲妥。宁、魏再三嘱托,叫他不必去花冤钱,此处骗子极多,休要上当,契辛口里答应,心里不然,到得次日两点钟,仍赶到学台衙门前去。那人恰好从里面摇摇摆摆的走了出来,满面笑容,拉着契辛的手道:“我们到艇子上去。”说着雇了两乘轿子,一直抬到花艇。原来广东花艇,算是个最阔绰的去处,这艇子犹如房子一般,钉呆在珠江里面,摆一台酒,要几十两银子。当下二人同到艇上。那巫作道是和这艇上熟识的,叫他开了个楼舱,摆出鸦片烟盘。就有几个赤脚的姑娘走来应酬他们,那巫作道见了女人,就如猫儿见了鱼腥一般,拉了一个标致些的姑娘,和他动手动脚,被那姑娘在他腿上着实打了一下,他叫声:“啊唷!”露出腿来,竞是打得泛紫,他才不敢动手。契辛不觉失笑,问他昨日谈的那桩事怎样了,他便拉着契辛到桌子边低低说道:“我昨晚好容易陪了多少小心,才把这位帐房帅爷说动。令亲两位,总要三千银子,少一毫也不成,还要先付一千两,余下的二千两,写张期票,案发到银号里取银子,包你案上有名便了。”契辛听他说得数目太多,楞了一楞说道:“可还好通融让些?”那巫作道登时变了脸道:“你不信就随你的便,若要让一毫,可不成,要么便马上去兑银子,大后日就要进场,明早我是不能出来的了。”契辛尚在踌躇,那巫作道立起身来,拱拱手道:“告辞了,昨日叨扰不当。”说完就要走出舱去,契辛一把拉住道:“且慢,咱们有个商量。”作道道:“没有甚么商量。”要便同去兑银子,写期票,契辛因他逼得紧不过,不及思前想后,忙忙的同他到百川通汇兑庄,身边摸出一张汇票,却是三千两,叫先兑一千两现银,写二千两的期票,契辛要同作道到艇上,叫他写个凭据,再付银子,作道始而连凭据都不肯写。契辛不付银子,才勉强答应了。就在庄上,借了纸笔,两下说明,算是借契辛的银子,事成毁纸,写罢互易银票。契辛还想同他到花艇上去叙谈,他说案发后,再奉扰罢,就叫号里脚夫抬了银子,匆匆的去了。   契辛大起疑心,问庄上的掌柜道:“这人你可认识他,是否学台衙门里的人?”那掌柜料着契辛是上了当,便笑道:“这人却不认识,也不像是学台衙门里的人。这学台防弊极严,现在考期已近,不放一人出来的。广东有一种骗子,专门撺掇人通关节,人家功名不得,他却获利而去,名头叫做‘撞木钟’。尊驾这番遇着了‘撞木钟,的了。”契辛恍然大悟道:“一些不错,快请一位伙计,快快赶他回来,我重重的谢你。”那掌柜果然派人赶去,停了一会,抬银子的两人回来了,原来这银子是抬上船去的,他船是已经开去了,伙计也回说找不着,契辛跌足嗟叹,叫将那期票二千底簿拿来注了字,须得人到付银,俟有人来取银时,将那人扣住,送官究办,事毕恼丧而归。   看看场期又近,一无法子可想,宁、魏二人却不甚措意,场后案发,孙谋却取了第一名,淡然第三。原来这学台极重时文,孙谋别的著作,虽然议论纵横,这八股却能敛才就范,所以高高的取在第一。淡然从小也学着做过八股,颇不费力,所以也取得不后。契辛欢喜不尽,就白送脱一千银子也甘心了。始把遇着骗子的话,和他两人说知,宁、魏自然感激,淡然道:“那天我在最宜楼上,看见这人,就猜他是个骗子,要是学台的长随,必然做惯奴才,身子总是软的,脸上总有点陪笑的样子,腿总是容易弯的,为什么呢?他是请惯了安了,随你做出大模大样来,他本相总要露出。这人一些不像长随的样儿,是个散诞惯的神气,所以知道他是假冒,碍着面不好阻当,契哥这是找错,虽然千金无甚足惜,也何必便宜这样下流东西呢?真是可气!”契辛心里佩服笑道:“妹夫的相法,如此高明,真像外国的包探福尔摩斯了。”淡然笑答道:“也不尽然,常言道:‘旁观者清’,我是旁观,所以看得格外清了。”契辛道:“妹夫自己的事,却说是旁观,功名心直恁淡,真不愧号称淡然了。”大家说笑一番,忙忙去买卷子添考具。   到得进场那天,可巧遇着大雨,那些秀才弄得一个个像水淋鸡,拥挤在龙门口,宁、魏虽有油衣披上,无奈雨气逼人,也打了几个寒噤,偏偏这位监临场规极严,须得亲自提篮接卷,就有些粗鲁的考生,脱下长衣,盘上辫子,肩上担着几十斤重的考篮,一头又是包裹,左手提根粗竹烟杆,右手擎起卷夹奋勇挤上,却是牌数不对,被些护勇拉开,只得闪在一旁,被那考具压得满头臭汗直淋,又不敢放下。还有一种老先生,想来邀恩的,撑枝拐杖,缩在人背后静候,看他腰驮背曲,咳喘不休的样子,又着实可怜。宁、魏两人,只得也挤在龙门口,凑个空儿再进去。只见外面又来了个维新人,穿了件外国呢的袍子,脚上皮鞋,头顶一个洋式体操帽子,直冲进去接卷子。监临见了,登时变色,问他籍贯姓名,对他道:“你既要做外国人,恐怕朝廷用不着你。叫亲兵替我把这人叉出去。”那维新人正要与他辩时,旁边闪出一位候补道,上来回道:“且请大人把他卷子履历看看。”一句话提醒了监临,叫且住,果然把他卷子翻出。不看便罢,一看他三代,脸上呆了一呆道:“也罢,这头场便放你进去,好好作文,二场却要改了装束,才许进场。”那人一言不发,领了卷子,进龙门去了。宁、魏看看里面松动了,便去接卷,却已点过,就将卷票呈照补点进去,各人归号,那号中湫隘不堪,二人从未经过,觉得苦极,听那些同号的朋友议论,这科的元好,那科的魁不好,实在厌闻。到得晚间,还有人咿晤不绝,要睡也睡不着,题纸下来,孙谋看也不看。次日起来,振笔直写,不到晚间,三艺已完。二场进去,亦复挥洒自如。到得三场,主考却有意翻新,策内一条时务,问起毕士马克的外交来,有好些人来问孙谋,这毕士马是什么马?孙谋忍着一肚子的笑,同他细细说知,后来问的人太多了,孙谋也就倦于应付,略略说个大概。场后就同陈、魏二人,到博罗县去游了罗浮山,又到肇庆去游七星岩,整整耽搁二十多天,回省时榜待发了,次日榜发,孙谋中了第三名,淡然中了二十二名,就去拜见房师座师。   且说那两位座师,一姓顾,名飞熊,号璜公,是个兵部侍郎。一姓袁,名永年,号秋谷,是个刑部主事。见了宁、魏却甚谦和,谈谈学问,这袁主政尤能讲究时务,和孙谋谈得极合式,约他二人会试入都,到他寓里去住。二人感谢一番,鹿鸣宴罢,忙忙收拾回瓜洲去,一路风光,不须细表。到得家里,陈母自然欢喜,备酒开贺,亲戚到的不少,女眷中大家都赞慕隐姊妹好福气,他姊妹两个欢喜自不必说。宁、魏接着家信,叫他们同妻子回汉口去,二人告知契辛,契辛回了陈母,陈母勉强答应,叮嘱同到汉口住过些时,仍旧同来。好容易说明白,新年送到瓜镇,顺便赴京会试,商议定了,过了半个月光景,两对夫妇辞别陈母、契辛,同归汉口,临歧洒泪,是不消说的了。   再说宁孙谋的父亲,名诞麟,号子奇。魏淡然的父亲,名毓昌,号子盛。两人本是同砚旧友,宁子奇承袭父业,合了公司,在汉口开个官银行,叫做协商银行。魏子盛家计不宽,兄弟二人,都在外国学堂卒业过,只因没事可做,不得已考取在洋关上做个大写。他兄弟于明也在上海考取了关上的翻译,自己虽然学了洋文,却极是热心科举,很盼望他儿子成名。放榜那天,子盛约了子奇,同到电报局打听消息。那总办姓严号仲英,与二人时常聚在一处斗牌的,也替他们巴望。当下三人,就在办事房坐下,叫翻报学生,来一名报一名,报到魏偃群的名字。宁严自然欢喜,对他拱手致贺,那知一直到完,没有宁有守的名字,子奇满肚皮的难受,脸上一红一白的,还比他儿子着急的多,坐不住了,要告辞回行。严仲英道:“还有五魁未出,恐怕上灯时,才能够打来,世兄大有可望,吾兄何必性急,少等一会不妨,二兄就在此便饭罢。”子奇一想不错,听说守儿颇有点才气,或者高标,也未可知。自宽自慰,心里渐渐舒服,脸上也就有点笑容。果然到上灯时,两个翻报的学生,一路笑着走了报信道:“宁世兄中了第三名,老伯恭喜!”子奇大悦,嘻开了嘴,合不拢来,跳起身道:“我们到月华楼去罢。”就请了严、魏二人,又同了两个报生,去叫堂馆现备一桌极丰盛的筵席,开怀畅饮。严仲英的恭惟,是不用说了。又商量一番如何写信,叫儿子同媳妇回来,如何刻未卷,如何开贺,一一计较,约莫着总要千金,子盛有些竭蹶,不免向子奇借贷,子奇满口应承。席散之后,各回去写信,每人备了二百银子,寄到瓜洲。过了二十多天,孙谋和淡然夫妇齐到,各人回家拜见父母。只因贺者盈门,两家备筵做戏,热闹了几天。   孙谋独有远虑,对他父亲说道:“孩儿明年人都会试,要是不中,不必说,譬如中了,一定是做京官的。那时总要说几句人家不敢说的话,做几桩人家不敢做的事,恐怕碍着家里,带累父亲受惊。汉口住不得,莫如早些改行到香港去做点生意,离家乡又近,不知父亲意下如何?”这几句话,原来还是孙谋的托词,其实他因为日本打胜了中国,夺去海外一片地方,看看时事不好,做了许多条陈,想进京时,求部里堂官代奏,诚恐天威不测,问罪到他,所以有这一番劝他父亲的话。子奇听他儿子说出这些不祥之言,心上动气,只因他是新贵,又听说他才名极大,未免暗暗的服他有见识,所以也不发怒,口中漫应着,心上不以为然。   一日魏子盛来,和他提起这话道:“我那守儿着实没主见,他的志气却高,想中了进士替国家做番事业,不是做梦吗?现在若大若小的官,何止数千,没一个肯做事,并非他们都是没良心的,只因要做桩公道的事,就碍了那不公道人的地步。小则参革,大则拿问,这可是当玩的吗?”子盛问道:“令郎说些甚话?”子奇述了一遍,子盛劝道:“他这话,虽然是少年人,不知世事艰难,却也驳他不得。我那偃儿,也是这样意思,我想汉口银行也多,吾兄在此每年合算,也不过万金出息,何如收了摊,到别处走走。我有个朋友在新加坡做生意,说他只几千银子的本钱,如今有百余万的家私,你道什么缘故呢?原来中国有些极便宜的东西,他们外国人稀罕,当为至宝,贩出去,有几十倍的利,我已写信去打听详细,这生意倒好做得,只是那里天气热些,怕家里人受不住。”子奇问他贵友那位?子盛正待说出,外面家人来回道:“江汉关道里的帐房,有要事来见,在花厅上立候。”子奇连忙出去。那帐房朝他拱拱手,坐下说恭喜令郎高捷,将来是国家柱石,子奇谦谢不敢,彼此默坐一回,绝不提起甚事。子奇忍不住问道:“方才小价来回,吾兄有要事相商,不知究系何事,就请明白指示。”帐房涎着脸,欲言又住的,歇了一回方说道:“实在不该启齿,敝东因为认得京里的阔人多,应酬大,弄到满身亏空,现在挪用道库银二万两,只因奉上谕调署两淮运使,须得缴清库款,方好赴任,实在没法想,幸喜和吾兄的交情,是数一数二的,务必托你替他张罗这二万金,将来总有补报的日子。”子奇呆了半晌,回答不出。正是:   方喜文星照门第,偏逢官蠹耗钱财。   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十二回 新进敢言尚书守旧 名流演说御史触邪   却说宁子奇听说关道要借二万两银子,十分为难。原来这关道姓海名镜清,号芙庵,是北京徐大军机的女婿,极有势力,要不借给他,儿子正要去会试,将来恐怕吃他的亏;要借给他呢,明明是他打把式,决没有归还的。踌躇一会,只得告以实情道:“目前生意不好,二万之数,断然凑不出。竭力替他设法,凑个三五千金罢。”那帐房也不答言,停了一会道:“吾兄果然没得法子想,小弟只好据实回覆敝东了。”说罢匆匆作别而去。子奇送客回来,一肚子的闷气,走到里面,却好魏子盛未去,接下去问他贵友何人?子盛道:“这人是我的同学,姓蒋名虞号富远,到新加坡有十来年了。”子奇叹口气道:“我们在此地经商,实在不容易,方才道台又问我借二万银子,他们升官,我们出款,你道可气不可气?你说到新加坡去,我如今也情愿去的了,只是这银号没有顶下去做的人,我的款子,恐一时拔不出,这事很觉为难。”子盛道:“不妨,我昨日遇着一位朋友,是在上海自来火公司里的股东,现在折了股,要想来汉口做些生意,大约十来万是拿得出的,我去和他说说看。”子奇甚喜道:“有这样凑巧的事甚好,一准奉托。”子盛起身告别,子奇到里面和孙谋说知,父子两人商量,定了主意,待明年将家眷送到瓜洲,自己同魏子盛到新加坡去做生意。只要银号有人顶替,就妥贴了。过了几日,子盛同了那自来水公司的股东来,两下说定,到新年交替。偏偏海道台的帐房,又来牵缠,说好说歹,始终被他讹了六千银子去。   真是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转眼过了新年,孙谋和淡然忙忙的收拾行装,子奇将银号交代已毕,取了股本,和子盛办些礼物,大家同赴上海。船到镇江上岸,送家眷到瓜洲去。陈契辛大排筵席会亲,子奇与子盛商量将媳妇安放在瓜洲,自己带了妻妾同走。耽搁数日,孙谋同淡然的考具行李,也整理好了,一起往上海去。慕隐及缀红因翁姑丈夫远行,自有多少别离情绪,雇了一只小火轮,和契辛送到镇江洒泪而别。子奇、子盛携了妻子,搭江宽轮船,不日到上海,赁屋住下。预先写信去托蒋富远租房子店面等,安排一切,自己在上海说定了几家大铺子,将来置办货物,汇兑银两,一总托了人。子盛和他兄弟子明见面,嘱咐了好些话,叫他待时而动,见机而作。   且说孙谋、淡然约莫着覆试的日期已近,就拜辞了父母北上,上了新裕轮船,其时已是二月初了。两家父母,因为远别,说不尽许多感伤,约定了寄信的去处,然后分手。孙谋、淡然上了轮船,恰好船上尽是同年,遇着了余力夫、来孟实、邓亦虚三人,孙谋是和他们在广州相会的,淡然却未曾见过,彼此交谈,颇为接洽。孙谋道:“目今时事日非,我们须要卧薪尝胆,一般做些事业。我有个愚拙之见,想要上个条陈,虽然起了个稿子在此,还未尽妥,请诸君指教指教。”说罢,就在文具箱里,把稿子取出来,大家同看。力夫看了几行,就跳起来道:“开头就说得痛快,切中现在的弊病。”看到中间,又说:“只怕议论太高,有些做不到。”孙谋道:“我已是浅就着说的了。”当下大家看完,一齐佩服。孟实道:“好在面面皆圆,一些不关碍朝廷,只是政府里那些营私的人,有些不得劲儿,那守着呆入股的老秀才,定要把你骂得个臭死。这个条陈诚然做得到,四万万人都要感激你哩!”孙谋道:“诸君不是一味赞美的,这条陈关系极大,须要不吝教诲才是。还有一句话,将来上这条陈的时候,诸君可肯签名,算是我们公共上的。我已约定了同年中有一百多人,广东不算外,还有些江浙的人在内。有的是面谈,有的是信去说的,承他们不弃都肯签名,不知诸君意下如何?”那淡然是不用说,当下余、来、邓均答应签名,孙谋又去拜望了好些同年熟人。   轮船到得黑水洋里,恰恰遇着大风,原来这黑水洋有八十丈深,无风时船底尚有点软软的,这时飓风一起,满船睡倒,呕吐之声不绝。宁、魏虽然尚可支持,也被那秽气薰得难受,整整的一日一夜,不进饮食。到了大沽口,船便停下了,候潮进口,到得塘沽时,水浅不过,船不能行。买办来说,诸位要上岸的,趁早上岸罢,船是不拢码头了。众人听了这话,就有些人打算上塘沽搭火车去。几个有势力的人,去与买办吵闹,叫他备驳船送客。孙谋不管他们,约了魏、余、来、邓四人,用划子驳上塘沽,却好火车已到,大家去写了票子,搬上行李,将待要开。有个外国人来查票,看见众人的行李,放得多了,就要他们出钱,一只箱子须要三元。这些考先生再懦弱不过的,看见了外国人,竟是伏伏贴贴照数拿出。宁、魏四人的箱子,是放在装行李车上的,上面又帖了一张法文单子,所以不要出钱。那外国人袋了一袖子的洋钱,哈哈大笑而去。孙谋看此情形,真是气杀,也无可如何。   到得紫竹林时,后面装行李的车,还未到,原来停了未开,须等坐车拉到紫竹林,再放机器车去接。四人要想等齐了一总上栈,那车站上来了个西文翻译,原是中国人,披着件一口钟,大模大样的踱进二等客座,说道:“你们还不下车,这车要开回塘沽去了。”果然听见一声汽管叫,远远的来了一个机器车。话犹未了,已接上这车。四人慌了,忙肩了铺盖,提起考篮,一同下车。就有客栈的人来接,四人告诉他衣箱尚在后面,他说不妨,我自会替你们取到。四人久经作客,知道这些人的本领,也就放心落栈。晚间衣箱什物才到,次早又上火车,却和前番不同。有个铁路上的总办,在那里照料,穿了行装,带了花翎红顶,在车前踱来踱去。淡然道:“向来中国官,做到候补道,是顶阔绰的,应得前呼后拥,为何这总办恁样寒酸?”孙谋道:“贤弟你只知其一,别的差使,都是他第一分儿,作得来主,这铁路总办却不然,只因他们外国人的股本多,总是他们拿权,这总办不过摆样子的。有些中国大老官闹脾气的时候,外国人叫他去调和罢了,还能管得甚事?这是现在呢,将来做官的人只要替外国人有交涉,怕不同这位候补道一样么?”大家叹息一会,这回上车,想拿衣箱仍旧放在敞车上,却被人家放满,只有三部有篷盖的三等车,门都锁着。孙谋找着个车站上拿旗子的人,要他开一个放行李。他道:“你给找十块酒钱,我便开给你,装行李/孙谋听了又好笑又可恨,真个给他十块,他接了洋钱,也学着外国人的法于,哈哈大笑着,扬长而去。这车站上人多地广,那里去找他,孙谋叹口气道:“像这样的人,只怕做奴隶的资格都没有哩。好在我们行李不多,一齐扛上二等客座,放下罢。”当下上了车,不到两个时辰,火车已抵马家埠,五人雇了单套骡车进去,到得城门口,又遇着奇事。只见六七个黑布马褂米色布袍于的人,围住车子,不叫过去,口里齐声道:“要吃老爷们的喜酒。”孙谋车在头里,知道这个规矩。要不给他钱,他就要拉去上务,只得给他一块钱,对他说道:“后面三辆车,是一起的。”他见孙谋出手阔绰,只道是广东土老儿,围着不放,一定要十块,不然,就要上务。孙谋道:“我们是奉旨会试的,又不是贩货来京的,上务何妨,那有犯禁之物。”这些人听听孙谋说话,来得老辣,口气便松了,只求加些酒钱,孙谋又给了一块,方肯放他们车子过去。孙谋因四人不是同县,不能一同住会馆,赁了兴胜寺的房子住下。   忙着覆试过了,孙谋就会了许多同年,将他那条陈誊出,送与座师袁主政看。那袁秋谷本是个忠肝义胆的人,觉得时事日作,自己原也想说几句话的,看了这条陈,恰同自己的意见不差什么,奖励了几句,叫他们补个禀帖上来,请礼部堂官代奏。原来礼部尚书姓李名公藻,号芬堂。浙江义乌人,就是袁秋谷的会试座师。平日师生来往,极其亲密。当下孙谋退出,袁公袖了孙谋的条陈,去见李尚书。适值尚书从衙门里回来,立时传见,因和袁主政是来往惯的,不拘礼节,在书房中叙谈。李尚书极俭朴,穿了件天青大呢羔皮马褂,银灰色丝绸的貉皮袍子,脚下枣色宁绸镶鞋,一手捋着胡子,踱了出来。袁主政抢上几步,作了个揖。李尚书笑眯眯的说道:“你好。”当分宾主坐下,先谈了些朝廷的近事,又道:“现在国家赔款,越出越多了,不知将来穷到甚么地步呢!”袁主政道:“真是时局艰难,门生也想上个条陈,却好有个宁有守,是门生去年在广东取中第三名的举人,他有几条条陈底稿在此,特带来请老师看看,不知用得用不得?”说罢,袖统管里取了”出来,双手呈上。李尚书打开来。从头细看,只是皱眉头,看完了,在书桌上一掷,一言不发,怀里取出个翡翠鼻烟壶来,倒了一大堆在那玛瑙盘子上,一蘸一蘸的尽闻。袁主政知道那条陈不合他的脾胃,忍不住问道:“老师看看,可也使得么?”李尚书叹口气道:“这些孩子,那有什么正经话讲,他说要废科举,他自己不是八股中的吗?他说要裁官,这官,是几千年的旧例相沿下来,那一个衙门是可以裁的?还有立宪一说,我却不懂得,莫非他在时宪书上得来的,这也不消改得。至如改服色一条,明是要皇上背了祖训,如此大逆不道,简直是活的不耐烦了,这种条陈,如何上得!你也太糊涂了,不要保保自己的前程么?”袁主政被他说得哑口无言,搭讪着取了条陈,作别而去。李尚书却还叮嘱道:“这些新党,你快不要和他来往,京里耳目众多,闹点儿笑话出来,连我脸上也没光彩。”袁主政连连称是,抹了一鼻子灰,匆匆上车。   回到寓所,叫人请了孙谋来,将稿子交还,述了李尚书的一番议论,孙谋赔了个不是,袖着条陈回到兴胜寺,和大家说知,一齐好笑。力夫道:“国家用这样的人做大官,那能和外国争强?这李尚书真是个老朽了。”邓亦虚道:“什么老朽不老朽,简直是个老蛀虫,没有这样的蛀虫,把房子蛀空了,怎倒得下来哩。”孙谋道:“邓兄不当举一以例其余,兴许有好的,我还要去碰碰。”力夫劝他不必,孙谋定要去上,成日在外面运动,最后在工部衙门托好了朋友,那知条陈拿上去,那些尚书侍郎看也不看,叫人丢在一个大木箱里。原来这木箱里的条陈,可不少,少说也有五六百张。孙谋还痴心等待召见,谁知是个留中不发,却还是衙门里的留中,孙谋那里得知。过了十来日,场期近了,就忙着填卷头,搬小寓,把那条陈的话搁起不提了。   这会试规矩不比乡试,龙门口站着好些搜检的王大臣,觉着禁令森严,谁知进得场来,也是稀松,不过人家那些一箱一箱的夹带书,多用轮推绳拽,轰雷般的车轮声,不绝于耳。孙谋因条陈的事,满肚里不高兴,也没有心绪做文章,潦潦草草的完了卷,那魏淡然却认真揣摩,十三篇文字,做得花团锦簇,满拟中元的。三场完后,搬到外城,就有好些同乡京官来要文章看。孙谋不肯拿出稿子来,淡然的场作,却被他们瞧见,大家赞叹的了不得,说是一定中元的了。余、来诸人,自愧不如,孙谋却毫不在意,随他们去论长论短,自己的志向终不在进士上头。   有日忙忙的买了几本簿子,叫人备了几十分点心,又买些香片茶叶,料理完了,告诉同伴四人道:“我已约了几十位同志,借定粤东馆演说。但是这演说的事,如今没人懂得,倒要诧异,我只算请人叙谈的意思,所以要备个茶点。到了那时,谁愿上台,谁即上去说,可不拘的。如今请亦虚誊写演说的话,请淡然记来客的籍贯姓名住处,可好?”二人齐声答应。次日辰刻,大家到了粤东馆,只见来者纷纷,尽是南方人来下场的。演说了三日,有些人将信将疑。也是合当有事,凑巧那天有个巡城御史,姓童,名宝鋆婆,号子杰。这人是翰林出身,极讲究理学的。这时从粤东馆走过,见里面闹哄哄,聚了无数的人,进去探望,只见上面摆了桌椅,有人站在那里说话。下面是一排一排的椅于茶几,坐满了人,只听得上面人说道:“要不结个团体,组织了社会,陶镕些国民出来,也不成个中国了。”童御史听了不懂,晓得这些人聚在一处,没有好事做出来的,便大声喝道:“你们在这里说什么,这是京城里,容得你们胡闹的吗?要不散去,我是要上折子拿人了。”那些听演说的人,认得他是个御史,一哄而散。正是:   座上有心保黄种,道旁何意驻青骢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十三回 中高魁吏部分曹 访新贵翰林拜客   却说众人正在演说,被个童御史喝散了,宁、魏诸人扫兴而归。孙谋意欲找个僻静地方,以图再举,倒是淡然劝他不必,恰好四月十一放榜,为期已近,淡然有些心神不定。到了十一那天,淡然一早起来,想要出去踱踱看,孙谋兀自高卧,淡然暗想道:此公未免太矫情了,平时起得甚早,今天特地起迟,料想是不肯去看红录的。就招呼余、来、邓三人,悄悄出门。走到琉璃厂,那知为时尚早,红录还不曾贴出,四人随意在南纸铺内购买些墨盒铜镇纸等类。将近巳牌时分,只见南边来的部些举子,匆匆忙忙,向一个小寺门里拥进去。淡然明和红录已出,也就引了三人一同去看,谁知门口有人守住,须得每人出钱两吊,才放进去。淡然从搭连袋里掏出四张票子,如数给他。进去看的人,已是满满的一大堆了,一个个都对着那土墙发呆。原来红录贴在院子里的土墙上,地下人尿马粪,臭气黛蒸,兼之太阳酷烈,那些着红录的人,挤得浑身臭汗,秽气难当。况且这红录上,只几行草写的小字,贴来又低,四人既然挤不上去,如何看得清楚?正在焦燥的时候,忽听见外面一片吵嚷,打起架来。原来这些人做成圈套,等到考呆子的钱弄得多了,便假装着打架,一哄而散,等到这一班散去,好趁空再弄别人的。当下那些举子,只得渐渐退出。   淡然等四人,才看见红录上,并无自己姓名,广东只中了一位,却不认得,也就跟着众人退了出来。一肚子的不高兴,没处解闷,踱到杨梅竹斜街,见一座馆子,挂了个万福居的招牌,不知不觉,走了进去。店伙计见是会试老爷们来了,分外恭敬,请他们雅座内坐了,跟手闷了一壶香片茶来,问老爷要菜。四人各点了一样,又定了个烧鸭子。四人中淡然不喜饮酒,余、邓二人却是大量,叫伙计烫了二斤绍兴酒,开怀畅饮,把中不中的事,却抛在九霄云外了。淡然终有点郁郁不乐的光景,对着墙上一幅朱拓成亲王的字儿出神,力夫劝道:“科名到今日,真所谓强弩之末,得了不为喜,不得也不足忧。作算我们中了进士,点个状元,还是能替国家做得甚事,出得甚力,益发连话也不敢说了。抱了红毡单,夹着白帖子,到什么老师的门口,前辈的门口去伺候,赛同做了新媳妇一样,真正叫人可怜又可笑,我们纵然恭喜了,原也不至像他们赶着去巴结。然而依弟愚见看来,就是文章有凭据,也没得那位阔老官,算我们真知己,反把身躯束缚起来,如此设想也可看开了。”淡然道:“我何尝不是这般想,但则既来辛苦一趟,总指望了却这桩孽债,慢说是没得事业好做,这也存乎其人。我等一群人借着些当道势力,办起事来也容易些。你想孙谋要不是中举,那能去聚这班人演说,几天工夫,居然就结识了许多同胞呢?究竟科名还是有用的。”原来余力夫也是热心科举的,只因到了这时,明知不像的了,落得说几句旷达话儿,听了淡然老老实实这一说,弄得无言可答,倒提动了心事,没情没绪的连酒杯也举不起来。来、邓二人见他们如此,愈加扫兴,勉强等烧鸭子来吃过,又叫拿稀饭来,各人呷了一碗,算帐走出。亦虚说道:“我们去听戏解闷罢。”淡然记挂着孙谋,说孙谋一个人在寓,太冷清,我们还是回寓清谈的好,三人齐声道是,于是折回寓中。   恰值孙谋从里面走出,见了四人大喜道:“我正要来寻你们,这半天在那里去的?”淡然道:“不要说起,真正懊悔,进去细谈罢。”大家回到房里,淡然就把那看红录的故典,述了一遍。孙谋哈哈大笑道:“老弟,你名心也太热了些,真是中了,还怕京城里缺了报子不成?那看红录的事,岂是我们做的。”淡然跌足称悔不迭。看看天色将晚,尚不见有报子到来,只听得隔院里大声怪叫,家人来说:“那边住的一位江西老爷中了末名进土,报子争钱,说末名是大福气,叫做殿元,要多给些喜钱呢!”宁、魏诸人听见此话,知是绝望的了。孙谋此时,也是慨然,说出实话来道:“我的文章也算分外趋时的了,连一句触犯话都没有,这般尚且不中,更是无从揣摩的了。”大家听他说这话,知道他文章必有可观,就一齐要看,孙谋道:“何苦恶作剧,我文章要见得人时早托出来了,原是丧尽良心做的,我们出去吃馆子罢,肚里倒饿了。再者,也要打听打听那几位同志得意。”五人正打算出门,忽听得门口一片声嚷道:“宁老爷有守高中第五名会魁。”外面送进报单,果然孙谋中了第五名,填榜是第六名填起的,所以报得恁迟。当下孙谋也是欢喜,接着淡然等对他一揖道贺,忙着开发喜钱。孙谋本来出手大方,第一次便开发了三十吊,报喜的欢谢而去。淡然相形之下,愈觉难受。原来这是说不出的苦,随你一等英雄豪杰,到那科名上头,总是摆脱不来的,所以明太祖用八股取士,曾说道:“天下的英雄,皆入吾彀中。”真是收拾人的极好法子。   闲话休提,再说孙谋因淡然等四人不中,着实替他们抱屈道:“我原想诸君同登甲榜,大家相帮做些事业,如今我靠着小时脑筋中留下几篇墨卷的毒根,倒徼幸了。诸君锦绣般的文字,反落孙山,非我初念所料。虽然如此,还望诸君在此多住些时,待我得了门路,想把这腐败世界整顿一番,那时大家有了职业,得偿夙志,也未可知,不知诸君意下如何?”当时只魏淡然、余力夫答应住下,来、邓二人是早和人家订了合同,要做报馆主笔去的。这且不表。   次日孙谋忙忙的雇车到礼部衙门前看榜,就便拜访同年,会元姓陆名时霖,号两九,直隶承德府人氏。当日见面,谈了些仰慕话头,商量去拜座师一切事宜。谁知这会元公人极古板,和孙谋谈起来,语气中间,总离不了几个时文字眼,看他桌上堆着几部春明乡会墨,及各科的直省墨选等类,笔套墨盒都是擦得雪亮,历科的状元策全套,摆得齐齐整整。孙谋见此情形,也就猜着他的学问深浅了,坐了一会,随即告退,回到寓所。恰巧报子还在那里叫唤,原来京里报喜的规矩,是要叫唤好几次的,孙谋心里,自是欢喜。走进屋里,却见淡然、力夫躺在床上谈天,来、邓二人都匆匆的收拾行李,见自己书桌上几张名片,晓得是同乡京官来道喜的,孙谋就对来、邓二人道:“何必急急动身,稍迟数日也不妨,小弟还要和两兄叙一叙,约会几桩事情。”来孟实道:“今早接着上海电报,报馆的东家,晓得我们不中,催我们回去甚急,所以打算明早动身,我们随后再通信罢。”孙谋没法挽留,就于当晚,约了四人同至广和馆送行。淡然、力夫这时不比放榜时,早把那牢骚的意思丢开了,便一般有兴头同去。席间所说的,无非是商量几件条陈,议刻几种著作,当晚尽欢而散。次晨送了来、邓二人回来,孙谋已早晚得自己出在一位姓顾的房里,跟手也去拜见了,说不得一般也到琉璃厂南纸铺内,买些覆试卷子、大卷子、白折子,回寓操练。   覆试场过,贴出榜来,孙谋取了二等第一名,自知翰林无望,也就随他去了。到了殿试的日子,孙谋满意拿出手段来,抢个十本头,那知事不凑巧,偏偏坐在殿前,其时东南风很大,满殿上尽是灰土,孙谋坐位紧靠窗棂,又没有带挡灰土的镜子,只弄得墨盒里一大层的黑灰,把笔都胶住了,没法草草完卷出来,胪唱传名,自然轮不到他了。后来打听,才知在二甲末。至朝考那日,钦命题纸下来,倒甚为得手,一挥而就,写也写得干净,以为这番是一等无疑的了。谁知落在一位理学先生卢大军机手里,这卢公是江苏人,有个典故他不晓得,贴了个签子,就取在二等十名。引见下来,钦点吏部主事。孙谋倒不在意,一般的认老师,拜客,却不学别人出京张罗,只在京里结交京官,联络同年。魏、余二人在寓中,替他誊写条陈,校正著作。按下慢表。   再说工部里有位侍郎,姓余名志征,表字静甫,也是江苏人。其人不过五十左右,有两个好儿子,一名察义,表字质庵,一名煦仁,表字厚庵。大儿子是上年放的河南学政,二儿子是上科的留馆翰林。兄弟两人,都是极好的才学,又通知时事,见得外国太强,中国太弱,就想学些外国人的学问,来维新中国。但恨自己不懂得西文,就发愤托人在上海办了些译本书,却多半是制造局益闻报馆出版的书,都是很有用的。兄弟两人看书的眼光,本来就快,不到几月,一齐卒业。又采办了些新的译书,用起功来,渐渐懂得西学门径,约略知道他们治国的法子,只是没得权柄,做不成事业。这余静甫先生,见儿子有偌大的本领,如何不喜欢,不免对了同寅,时常要夸张几句。人家不知就里,觉得突兀好笑,叫他有誉儿之癖。殊不料这位静甫先生的学问,究竟太腐旧了,听见儿子说出来的话,并且偶然写个小件杂作,自己全然不懂,反倒要请教起儿子来。质庵放了学政出去,很在河南出了几个维新题目,可惜那里的士子,顽固的多,不晓得他的好处,也没甚么大名望。厚庵在京,专喜结交新进,希冀遇着几个知己。上次听见。人家传说粤东馆有人在那里演说,就要想去听听,偏偏被童御史喝散了,心中闷闷不乐,把童御史骂了几百声顽固。往后到处打听,才知道是广东宁有守演说的,就要去找他,又摸不着门路,接着自己又病了十多天的疟疾,医治好了,身体软弱,不能出门。那天会试榜出,看见第五名,正是广东宁有守,拍案惊喜,又动了访宁孙谋的念头。   次日天气清和,身于也渐渐好了,能够行动,便叫套车到欣胜寺。投进名片,原来孙谋不在家,他家人手持名片,出来说道:“魏老爷请。”厚庵不知道魏老爷是谁,只得跟了进去,及至见面,彼此通了姓名,还有那余力夫,也厮见了。淡然开言道:“敢问吾兄找宁孙谋何为?”厚庵道:“其实也不为什么,小弟的意思,是背时到极处了,眼见得世路上的人尽是昏昏沉沉的,叫他醒又不是,叫他睡又不是,只知顾着一身,不晓得自己也靠着人家过活。譬如大房子倒了,那住在房子里的人,能不压死吗?然而这种道理和人家说,没有能听得进的,还要被他笑以为狂。因此小弟时刻在后进当中留心,或者少年人懂得这个道理,好和他谈谈。有天听得粤东馆有人演说,什么叫做演说,京里的人,从极贵的中堂到极贱的车夫,都没有听见过这两个字。不瞒吾兄说,小弟也还是书上看来的,因此留心要等这演说时候也来听听,岂知被那极顽固的童御史冲散了。后来小弟也生了病,并不晓得宁兄的住处,无从找起,幸而看见会试题名录,才晓得宁兄中了会魁,慢慢打听,今日才得来此,无意中又与吾兄相逢,还求指教一切。小弟是八股时代徼幸的科名,从前一物不知,自家觉得不妥,才托人在上海买了几部时务书来看看,如今方知中国的学问一无足用。宁兄有心人,小弟渴想不止一日了,回寓时,还望吾兄代达诚意。”淡然连称不敢,又道:“吾兄翰苑名流,小弟是草茅下士,宁兄虽则薄有虚名,还是新进之人,正要请教,少停等他回来,再同他到尊寓奉候罢。”厚庵问了淡然、力夫科分,没有什么年谊,当下就把自己名片留下一张,原来那名片背后,印了两行小字,就是他的寓处。淡然接过来看了,夹在书布底下,厚庵就站起身来要走。淡然也不相留,送他登车而去。等到晚上,孙谋回寓,魏、余二人接着,见他满脸的得意样子,淡然便问:“今儿有什么好消息,如此得意?”孙谋道:“我们的机会来了,此时且不必说,只是还少一个出场的大官儿。”淡然会意,便道:“有位余太史来访你。”孙谋道:“那个余太史?”淡然把名片取了出来,孙谋一看,哈哈大笑道:“这是送上门来的买卖,真是找亦找不出的。”正是:   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十四回 余侍郎封章荐士 宁主政应诏陈言   却说孙谋听得余厚庵来拜,心中大喜道:“我正要去找他。”细看片子背后。写着寓南横街东头路北,次早便叫套车,拜余厚庵卡。不料去得太早、厚庵尚未起来,京里的长随乖觉不过,晓得他是新贵,小主人昨天去拜他的,忙请在客厅里坐了,便进去回禀主人。孙谋踱到客厅一望,原来陈设不俗,居然也有张番菜桌子,几张洋椅子,两旁挂了些外洋的照像,如拿坡仑等类,一尺多长的照片俱有,晓得他是到上海买来的。暗道:此人也算酷慕新法了。停了好一会,帘子动处,厚庵衣冠端正的出来,两人行礼叙坐。家人端上茶来,厚庵仍是送茶,孙谋道:“昨承枉驾,失迎之至。”厚庵欠身道:“岂敢!小弟听得吾兄是当今志士,仰慕的了不得,特地拜访,如今我们同在京城,可以时常请教,还望捐免了一切俗套才是。吾兄莫如宽了衣帽,到弟书房里去谈谈,就在舍下便饭,不知带了便衣没有?”孙谋道:“便衣是带的,今天有位朋友请吃饭,约在广和居,赏饭是谢谢,倒不如我们同去一走。好在这位敝友,也是同志,吾兄料想也认得的。”厚庵问是谁?孙谋道:“张大军机的世兄,表字伯能的便是。”厚庵鼓掌道:“认得认得,这是小弟极知己的朋友,吾兄眼力果然不错,此人品行学问,件件过得去。虽如此说,现在时候还早,停一会儿同去不迟,还请吾兄换了便衣,到书房里坐一刻。”孙谋道:“好极!”于是叫人把车上的便衣取来,换好了,同到书房。   只见小小三间,一派藤竹器具,眼目为之一清,架上几叠洋装书籍,也不见有什么墨卷殿试策等类,孙谋肃然起敬道:“我公名下无虚,比那时下大人先生,真有雅郑之别。”厚庵道:“小弟亦徒有其表,实在没得什么。学问,幸还自己知道世间各种学问,断然不是几句烂时文包括得了的。小弟虽不才,这些意见,却能消融净尽,倘承吾兄教导些当世之务,自觉尚能领会一二,只求不吝教诲方好。”孙谋谦道,“小弟学问也浅,虽然有一知半解,也是道听途说罢了。吾兄有志讲求,只要在公德上留意,至于科学的道理,我们连普通尚且通不了,不知道比起泰西人来,蒙小学能学全没有?如今翻译出来的书渐渐多了,其中也有好的,也有不好的,在乎各人自己领略。据我看来,亦很有些文理不通的夹在里面,好像一幅锦绣,被他剪裁的割割裂裂,还有什么好看。所以看翻译书,也要自己有眼力拣择才好。”厚庵听他这篇说话,心里很觉不错,又问起他从前著的那部书来,孙谋道:“被几位顽固老先生毁了板子,外间书坊里不敢卖的了,底本我还有几部,吾兄要看,叫人送来便了。”厚庵又问他有没有新著作?孙谋答道:“有是有几种,也不多,我专做时务条陈,积了一厚本稿子,前天托伯能兄转呈与张老伯,正要取回与吾兄商订商订,我们明儿再细谈罢。”   说话时,厚庵身边摸出一个金表,瞧了一瞧,见是十一点多钟,就叫家人套车,两人同上广和居,主人已到多时,厚庵见还有一位,是卢尚书的世兄卢子瑜在座,还有一位却不认得,问起姓名,才知也是新点主事杨慕樵。当下入席纵谈,只有孙谋的话,滔滔不绝,说的尽是外国的政治,比中国政治好的去处。慕樵驳道:“你这话我有些不大相信,外国的政治那般好,为什么法国的皇帝路易会被人家刺死,美国总统林肯会被人家用手枪打死,难道他们不晓得君臣的大道理么?”孙谋道:“吾兄读西史错会了,法王路易,是专制的君主,犹如我们中国桀纣一般,大众捉去杀了他,本是应该的。美总统林肯固然是好,但他一个人,跑到戏馆里去听戏,仇家害了他的性命,这是出于不料。要知外国的皇帝。自以为和百姓没有多余的分等,百姓看得皇帝亦然,不像中国理学先生所讲的,只有皇帝一面,没得百姓一面,但是中外制度从古不同,自然不能通行外国政体。然而要国家强盛,总须要学他一二,我只佩服他们有团体,一桩事情,肯大家出力,不想从中取利。譬如中国学了那美国法国的百姓,有起权力来,还能安静吗?一定大家想做皇帝,你争我夺,弄到后来,被外国人看出破绽,渔翁得利也未可知。所以共和政体是万万行不得的,只要想个法子,改了现在的各种弊端,学上人家一两件好处,也就慢慢的强盛起来了。”慕樵点头称是。伯能、厚庵、子瑜三人,听他说得和平近理,自然心上佩服。伯能看看左右,没得外人,便低低对孙谋说道:“吾兄所拟条陈,家严极其赏识,想呈今上御览,还须另誊一通方好。”孙谋肃然答道:“小弟原意想求老大人代奏,这都是当务之急,可以实行的,知而不言,亦是我们臣子之罪,且等老大人看过一遍,只要没有违碍之处,小弟自当恭缮好了,求老大人代为呈进。”厚庵方知孙谋条陈,已有张公代奏,也自代为欣幸。便请伺他条陈内大略是些什么主意?孙谋道:“头绪极多,口述不来,况且事情关系很大,也不便预先泄漏,吾兄一定要知就里,请饭后在驾敝寓,一观底稿罢。卢兄、杨兄都是看见过的了,还求诸公切勿传说与人,这是极要紧的。”四人诺诺答应道:“宁兄但请放心,我等正要待兄出来扶持中国,那肯破坏了这种大事业呢?”当下畅饮尽欢。席散之后,孙谋和厚庵同回寓所,把条陈底稿给厚庵大略看了一遍,就请淡然、力夫合誊一分,送余侍郎处。厚庵回去,就对他父亲夸说孙谋的才学,又言张大军机有保举他的意思。余侍郎也十分钦佩。自此宁、余二人,结成了莫逆之交,天天往来不绝。   过了几日,孙谋的条陈也抄好了,托厚庵转呈侍郎余公,余公读了一遍,虽有几桩和自己的意见不同,也很赏识他的才气。又因他是儿子的至好朋友,不免推爱及他,特诚请他吃饭。约了几位老辈作陪,孙谋执子侄之礼。席间恭恭敬敬,没有放言高论,因此余侍郎觉着他老成稳练,深喜儿子得了个益友。次日,侍郎从衙门里回来,才脱去衣服,突然的张大军机的少爷来见,侍郎出去相陪,伯能说:“家严再三致意,现在有位吏部主事宁有守,闻得和世兄交好,学问也好,人品也好,他的著作已上呈御览,圣意很以他说的为是。老伯可否上个折子。保荐他一番,上头必然立时重用,那时老伯也有光彩,不知老伯意下如何?”余侍郎道:“极承尊大人关照,宁君学问,兄弟也略见一斑,昨儿请他便饭,谈了多时,却也安详纯粹,正待要保举他,又蒙尊大人这般关照,尊大人如此关切,真不愧为以人事君,不胜钦仰。这折子兄弟自当效劳,烦世兄回禀尊大人便了。”伯能称谢,便找厚庵,厚庵已出去了,只得告退。   余侍郎送客回来,心中甚喜,晚间厚庵回来,父子商量,拟议奏折的底稿。侍郎写了几行,只觉得落套,就教厚庵起稿。看他坐在旁边,凝思一回,飕飕的一挥就是一二十行,侍郎忍不住取过来,从头看去,说的尽是时势上面的话,还没有说到荐贤,便摇头道:“不妥不妥,从来做奏折的诀窍,总要开门见山,你想圣躬一日万机,那有许多工夫来看你的这些闲话。”厚庵道:“父亲主意错了,这番荐贤的事,是极郑重的,须要说到时局艰难,非倚畀这人不妥,皇上才看得他起。不然,和寻常保举人一般,上头还道是照例话呢!况且我们自己也要显些本事,给上头知道,这是极要紧的一个折于,不好草率的。待孩儿旦把稿子通通起好,再听父亲斟酌便了。”侍郎想想他儿于的话,倒也不错,就听他做下去,只见他接了稿子,又坐在那里,凝思一回,又走到书房里,查书去了。足足有一个时辰,天已二鼓,才把稿子送上来。侍郎从头至尾,朗读一遍,大喜道:“我起初看来只道松泛,那知接下去,一层紧一层,很得古文笔法,此稿也不须改动,待我明儿亲自誊写便了。”厚庵被他父亲赞的洋洋得意,自己也觉如此方对得住孙谋。侍郎又道:“你也辛苦了,可去歇息,明儿找了宁孙谋来,看过底稿,我后天就递上去。”厚庵告退自回卧室。   次日午饭后,果然约了孙谋来,其时余待郎足足写了半天,把这奏折方才誊好,厚庵进来禀道:“孙谋已到。”侍郎袖了折稿出去会他,厚庵跟在后面。孙谋见过侍郎,作了一个揖,谢他保举之情,然后侍郎将折稿交他细阅,孙谋接来看了一遍,又称谢道:“老伯如此切实入奏,小侄感激难言,将来自当竭尽愚忠,以答主知而副厚意。”待郎听了,自是欢喜。孙谋辞别回去,在寓预备奏对的一番说话,又和魏、余二人说道:“事尚可为,我但能稍有权力,总当荐举二位,好帮我办事,大家振作精神,整顿一番,我们中国,或者还能富强起来,也未可知。切不可存心推诿。”淡然无言,力夫道:“吾兄所言不错,我等自当效力,决不推诿,只是才学短浅,恐怕担当不起大事。好在兄为之倡,我等二人竭尽所有本事帮忙便了。”孙谋道:“甚好,就把预备奏对的话,和他二人商酌,淡然、力夫一齐吐舌道:“你是新进的人,说到这样深处,恐怕有些违碍,不要把事情弄得决裂了倒不好。”孙谋道:“不冒险那得成事,我是备办着好头颅,试他喀毕隆刀,所以不要二位出头,等到事情有了眉目,那时一心一意,同做起来便了。”魏、余默然不语。过了一天,打听余侍郎折子已经进去,其实张大军机早已安排定了,上头览奏,立时传旨:吏部主事宁有守着于明日预备召见。到了次日,孙谋衣冠到朝房里,自有人领了他进去,任他孙谋怎样胆识,到了此时,也觉不寒而栗了。当时见了皇上,就按照礼数,行过了礼,息心静气,听候谕旨。停了一会,上头问下话来,孙谋从容奏上,这时不过奏陈大概,那知合了圣意,就一一追问下去。孙谋胸中本来熟悉,自然没得一句对不上的,圣心大悦。奏对多时,圣上谕张大军机破格录用,赏了个四品京堂,预备内庭顾问。   当日退朝,朝臣里面,纷纷议论道:“他一派邪说荧惑圣聪,将来国家一定受害不浅。”又有些八股出身的老先生,听得他说什么废科举,大家约会着上折子力争。又有些裁官改服色的话传扬开去,自然攻讦的人更多了,一时却还未测上意如何,只算参奏他的预备科便了。孙谋也自猜着一二,晓得人家要和自己为难。况且张大军机在朝,也是孤立无助,没什么人同他合得来的,只怕众怨所归,不甚妥当,因此对人分外谦恭,满心想拉拢几个同志,帮助自己。谁知人家都拿他不以为然,孙谋直弄得进退维谷,正是:   不如意事常八九,可与言人无二三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十五回 行新政终成党祸 漏法网巧遇知音   却说胡志高在京供职,原想碰个机会施展抱负的,可巧遇着宁孙谋这班人,口口声声的闹新政,恰巧朝廷召见他好几次,不由的心中大喜道:“从此国家有了转机了。”当即约了何意诚、泰新甫和孙谋相见,大家商量新政办法,张大军机知道上头隆重他们,觑便又奏上一本,请在勤政殿设下几张交椅,赐他们坐了,好商军国大事。上头允奏,从此孙谋天天上朝见驾,把胸中的学问经济,一一展布出来,代上头拟了多少旨意,样样事情都依着他的法儿去办,通天底下的人倒也没有说他坏的。孙谋自己犯疑,恐怕权柄太重,招人家的妒忌,因此上头几次要升授他官职,他再三力辞,又把几桩紧要的事,交给京官中品高望重的人去办,自己只在里头主持纲领,所以忌他的人虽然多,附和他的却也不少。他所办的新政,总不过是振兴商务,开办路矿,整饬武备,创设学堂几个大关目,没一件不是当办的。内里的事,有张大军机这些人分任了去,外面的事,各督抚担了责任,说不得也要辛苦一番。只是有几位督抚,不免徘徊观望,阳奉阴违,奉到旨意之后,并不认真整顿。被孙谋打听着了,又面奏了上头,下了几道严旨,拿他们切责一番。其中却有一位河南抚台,人甚开通,办事出力,朝旨亦就拿他着实嘉奖。   其时江苏李抚台,得了这个风声,便想迎合圣意,上了个改科举废八股的条陈,上头准奏。正待举行,不料恼坏了一位大八股家旧学党的领袖,姓褚名家驷,表字伯骧,向来是文名鼎鼎,少年翰苑出身,而今官拜尚书之职。他见朝廷偏听了宁孙谋的话,忽然大变朝章,很不自在,如今又要废去八股,越发对人私议,很有些违背话头,却被都老爷又打听着了,特地参了他一本,说他违背圣旨,阻挠新政。幸而有人替他洗刷,得以无事,褚尚书经过这番风浪,再也不敢多话了。后来裁官的上谕又下来,什么詹事府、通政司、光禄寺、鸿胪寺、太仆寺、大理寺几个衙门的官儿,又鼎沸起来,大家的议论都说:“我们好容易萤窗攻苦,挣扎得这个功名,饿虽饿不死,饱亦饱不了,只指望将来一步步荐升上去,内而侍郎尚书,外而封疆大吏,或者有个苦尽甘来之日。如今被他裁的裁,撤的撤,难道就这么无故休致吗?”正想会齐上本争回,到底上头天聪明,察迩见远,果然又有上谕,叫他们等候路矿农工各局开办之后,所有员缺,分别任使,大家才得安心。至于外省的官,本是几年一调的,做好缺的,已经发过财,做坏缺的,是本不愿意长做下去,听见这裁撤的话,还不在意。那不在裁撤之列的督抚司道,见政府这般切实变法,却都有些悚动的意思,不免把行新政的文书,雪片的发了下去,其实也不过敷衍搪塞,哄骗朝廷,一时那能够改变过来。   闲话休叙,单说江苏上海县城里,有一位老先生,姓齐名尔文,表字不虚,听见朝廷这般举动,欢喜的了不得。原来这齐不虚,本是个迂儒,生平没有别的嗜好,就只看书呷酒,把那眼前的时务书,统通买齐,看了一个爽快。又把那绍兴装来的花雕酒,浇得心肠很热,偏偏生在上海,正是那各国商务极繁盛去处,交涉事件也多,各省的信息,来往也灵,兼之报馆林立,尽他寓目。妙在他有见解,晓得中国之事一言难尽,所以借着看书饮酒,以寄他的牢骚。一天早起,和一位守旧朋友,姓尤名效,表字则之的,同走出城,跑到大观楼泡茶坐下。就有卖报的人,把五六张报在茶桌上一放,不虚随手取来,从头读去,恰好是诏各省废寺观为学堂的上谕,不虚正襟危坐的恭读了一遍,却不住的点头道:“庵观寺院,本是极腐败的时代遗下来的,枉费钱财,养些无业之人,甚至窝藏匪类,邪盗奸淫等事,总出在这里头。官吏不知裁废,还要扶助他们,算做功德,你道可笑不可笑!如今改做学堂,真是化无用为有用,这不是圣人明见万里,那能知道这般办法?我总认定是宁先生的主意。”尤则之听他这派谬论,大为动气,本来是不肯看报的,要想驳正他,只得顺手取过报纸来,把上谕看过一遍,却因是上谕,不敢说什么,只骂姓宁的不该蛊惑圣聪,办这些学堂出来,占去科举地步。况且庵观寺院,都是先朝敕建的,好把来一概废掉吗?只你佩服这姓宁的,同着了迷一般,我却不来佩服他。   原来尤则之虽然是个读书人,专喜结方外交,很迷信些什么修练说法,正是齐不虚所深恶的。只因他心地无他,又是多年酒友,不肯轻弃旧交,所以还常常同在一起吃酒。但是谈到时务上头,两人总要抬杠,弄得面红耳热,没奈何才开交哩。这次不虚听他驳的没理,只当没听见一般,不则一声。则之见话不投机,起身告别,下楼自去。不虚也不留他,仔仔细细把那几张报看过,才晓得政报馆要改为官报局,自言自语道:“本当如此,这样看来,上下通气,我中国或者还有振兴之一日。”一个人空欢喜了一回,独自一人踱到酒楼喝酒。   看官!你道这政报馆,是那个开的,原来就和孙谋同伴会试的来孟实、邓亦虚二人开的。魏淡然也有股分在内。他二人主意,不过想开通民智,并没触犯忌讳的话头,各省督抚都肯替他札派行销,就是京中大老官看得还合式,想把来改为官报,一半也是迎合孙谋的意思。这时孙谋既然说动了圣意,真是君臣鱼水,言听计从,孙谋又叫淡然上了个创办译书局条陈,上谕准其开办,赏给他五品京衔,就做了译书局的总办。余力夫也赏了个六品衔,做了译书局的提调。和孙谋交好的余厚庵、胡志高诸人,都得了什么军机章京上行走,并准他们参预新政。接连就是改圜法、修道路、广邮政、练水军、造战舰这些上谕,一桩桩都被齐不虚看得清切,只当件件可以实行的了。因此,兴致也就鼓舞起来,不觉多吃了几壶酒,又呷了两瓶薄荷水,年高的人,肛里搁不住一寒一热的搅,回去之后,第二天就生起病来,头晕发烧,卧床不起,不能再到大观楼看报去了。病了一个多月,才渐渐的好起来。   原来不虚住在城里,素性孤介,除一二酒友之外,并没他人往来,那知外面的事。除吃酒外,又不肯浪费银钱,所以有些报,都是在茶馆里顺便看的。这天病好之后,正要出门,打听都中消息,却好他一位同学,从京里会试回来,特地来拜。不虚接见道:“老同学,今科委屈了。”他这同学姓洪,名开明,表字子蒙,是一位极开通的朋友,会试不中,原想谋个学堂馆地安身,在京候了许久,见宁、魏事败,这才出京回来。当下听得不虚慰藉他,倒触动无限牢骚,叹口气道:“先生不须说起,现在的科名,得了也没甚意思,你看宁、魏二人,那样了得,闹到如今,始终犯了个叛逆大罪,双双逃到外国去了,徒然害死了许多有用的人才,真正意想不到之事。”不虚听了他话,犹如一盆冷水,从头灌下,诧道:“那有此事,莫非你造谣言吗?”子蒙道:“老先生,你没见报么?这是通国皆知,我造什么谣言呢?”不虚道:“真的么?这也难怪我,我自从前月底便没看报,一直病了个把月,那里会晓得外面的事呢?今天正打算出去探听探听消息,却好遇见了你。好极,你替我把北京城里近事,仔仔细细谈给我听听。”子蒙就把孙谋怎么在京存留不住,怎么要想到上海管那官报局,怎么上头不信他了,就有许多官员奏他谋反,没法的跳上火车、坐了公司船,前赴外洋。朝廷查出同党几人,一并正法,还要行文外国,捉他回来。幸亏外国的宰相,替他辨明心迹,后来才算得没事,真正险哩。不虚长叹一声,道:“这是国家的气运,说他则甚。”不提两人闲话。   且说孙谋果因在朝为旧党所忌,刻刻自危,亏他同志的人多,自己又不吝钱财,买服了上下齐心,所以一有风声,就能预先知道。一天有人来报:“宁先生快走罢,有人告你造反。”孙谋听了,这一惊非同小可,立刻起身,骑马出城。原来他早已晓得风声不妙,这条路是预先打算好的。当下上了火车,只见淡然、力夫已在隔壁舱内,彼此都不招呼,像是不认得的一般。到了天津,碰巧有个公司船正待开出外洋,三人才上了船,那里拿他的兵,已拿了北洋大臣照会,定要上船搜寻,又亏船主不曾答应,只得罢手而去。三人见船主异常感激,船主便留他三人在自己房间左近住下,可惜彼此言语不通,不能细诉衷曲。   且说此时宁、魏、余三人,既脱离大难,聚在一处,商量投奔之所。孙谋道:“我们到东京,是不妥的,那里同志虽多,但是中国公使在彼,怕有不便,还是在横滨上岸罢。”淡然道:“不错,我们在横滨做些买卖,也可以将就度日,只是本钱不多,将奈之何?”孙谋道:“不愁,我们只要碰着几位同志,就好想法子的。”力夫回首中原,不禁凄然泪下说:“我们虽然跳出火坑,家中的父母妻儿,株连起来,都是死的。”孙谋道:“不妨,我想我们不过为人陷害,又没犯什么大罪,就是办起来,也是罪不及孥的。况且你更没有逆迹,怕什么呢?我只愁京里几位热血朋友,惨遭杀戮,实觉伤心得很。”说罢,也淌下泪来。淡然为人,本来多情,听了这话,更是难过,当时相对黯然。只见那海里的一带秋山,也觉愁云惨惨了。孙谋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来道:“我们做的事,那一件不是为国家尽忠谋划的,如今被谗逃走,岂可就这般无声无臭,埋没了一世英名?我想到横滨先开个报馆,把同人一番热心,先替他们表白一番,也叫后世知道我们的冤枉。你二位意下何如?”淡然、力夫听了,俱各赞成,况且淡然又是文学专家,那有不愿意做这事的,三人计划一番,主意已定。   次日船到横滨,不免大家上岸,觅个旅人宿先行住下。就有些同乡知名的,彼此相访。孙谋谈到开报馆的话,情愿资助的人,却也不少,于是就一面经营起来。亚东同洲之地,往来既近,信息也灵。忽听得余侍郎下了天牢,又听得胡何诸人均绑赴西市枭首,三人得此消息,不免大哭一回。又听得华尚书方郎中,都因自己那桩事,朝廷异常宠任。三人又是一场愤怒,恨不得口诛笔伐,一泄胸中之气才好。   那天余、魏出去看房子,安放新置的印书机器等件,孙谋独坐无聊,写了两首歌词,谱人琴中,自抒忧愤。不料适被东方仲亮听见,彼此叙谈起来,才知真是同志。又问出贾希仙踪迹,只怕已经不在了,未免又是伤感一阵。仲亮问及孙谋为何来到横滨?孙谋道:“说来话长,待我慢慢和你细讲。”二人入坐,谈了一回,却好余、魏二人回来,孙谋指示他们,彼此见面,不但同志,又且有希仙一层交情在内,觉得分外亲热。然后孙谋把自己在北京所做的事,一一细说出来,仲亮听一节,赞一节,听到后来,不觉目裂发竖,叹道:“先生这番作事,虽然可惊可喜,只是还有些儿错处。”孙谋呆了一会,心中诧异道:“我有什么错处,倒要请教。”正是:   中朝党狱方逃网,海外同心又责言。   不知所言云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十六回 海外天别有逋逃薮 旅人宿相逢患难交   却说东方仲亮听完了宁孙谋述的一番事业,批评他有点错处,孙谋不服道:“倒要请教。”仲亮道:“先生大名鼎鼎,果不虚传,所行各政,那有一件不是当办的,本没有什么错处,只是先生的主意,专注在朝廷,却没想到百姓一面。”孙谋道:“我怎么没想到百姓一面,士民上书,工商发达,农学讲求,又叫牧令教养百姓,这不都是在百姓一面用意吗?”仲亮道:“先生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,你学堂未曾开办,人民资格不及,就叫他上书言事,不是揣摩中旨,就是混说是非。中国的工人,固然没有制造本领,听人指使的商人,也没有合群之力,农夫更一意守旧,牧令看得做官犹如做旅客一般。先生事事求其速成,不在根本上搜求,那能成得大业?外国政治家的精神,恐怕不是如此。先生要能不做官,只在民间办办学务,多几位同志,一处处开通民智,等到他们百姓足以自立,自然中国不期强而自强。而且还有一说,替一家做事是私德,替万姓做事,才是公德。先生你错了念头,徒然枉送了自己的身体,并且害死了许多好人,这不可惜吗?”   原来仲亮是和贾希仙一派的宗旨,不甚以宁、魏为然的,所以发出这番议论来,却把孙谋说得动胆惊心。半晌方才答道:“我也是过于热心所致,明知自己的错处,现在也没法的了,只好把这个宗旨,一总放在做的报上去,指望将来转移社会便了。”仲亮点头道:“这话很是,还有一桩事情可以做得,我们海外殖民,只要有了基业,怕不能独立么?”孙谋大笑道:“仲亮兄,你这话亦错了,现在那个岛那片洲不被欧美强国占了去,你还想做什么探地的哥仑布,合众的华盛顿呢?”仲亮道:“不然,我们经过的那个仙人岛,就是极好的一片殖民之地,只销用力经营便了。我和希仙大哥在海船上,筹画过一番,可惜到毛人岛失散了,如今独力难成,不知先生肯赞成此议否?”孙谋大喜道:“原来世间还有这一片干净土,却被你们找着,也好算得是哥仑布复生了。我情愿助你们一臂之力,只是资本不足,打不起轮船,办不齐军装,约不到同志,如何是好?”仲亮道:“不妨,我们在仙人岛得着的珠宝珍物不少,变卖起来,富堪敌国,还怕做不成大事业么?”孙谋甚信其言。   正在谈得高兴,外面陡然脚步声响,有两三个人走了上楼、宁、魏各大吃一惊,只当是警察兵来捉拿自己的,大家站了起来,及至三人走进门时,仲亮连忙招呼,叫他们过来见宁先生。宁、魏、余和那来的三人,各各行礼,彼此通问姓名,才知道正是卢太圜、邝开智、欧孟核三位,和仲亮是一起的。宁、魏、余把心放下,只是屋子里挤得满满的,大家叙谈一会,就商量自己赁屋居住。仲亮道:“我们初到此地,实在不知道本处情形,虽然英国话懂得几句,也只勉强应酬罢了,那能和他们交际呢!”孙谋道:“不妨,这里店主人藤田先生,倒是一位豪侠之士,同他商议,定有主意。”仲亮也以为然,于是两人同到藤田先生房里,仲亮取出径寸的珠子托他代售。藤田先生见了,着实赞叹道:“可惜我们日本,没有人爱重这个东西,这要售与英国人,方能得价,我替你转售便了。”当下略谈数语,藤田事忙,两人退出。   隔了数日,藤田约仲亮去谈道:“那珠于售得三百金镑,你还有什么珍宝,可以代为转售的?”仲亮把身边携带的珍宝,取出一大包来,托他销售,那知一候十几天,没得回音。半月后才见藤田回来,对仲亮说道:“我受了你的托,径往东京,遇着英国一位大商家,专门搜罗珍宝,我把东西与他看了,他喜欢的了不得,一总卖了五十三万镑。恭喜你是位大富翁了,金币在此,请你点收。”仲亮大喜道:“极承代劳,应当酬谢。”藤田道:“大可不必,我待朋友向来如此,从不受谢的。足下远客敝国,又且同伴人多,用钱的地方很多哩。”仲亮那里肯听,定要酬他一万镑,藤田把来捐入学堂,做了个纪念,这是后话。   再说仲亮既有了钱,就想创办大事业,送了宁、魏、余三人五万镑,一面开起报馆来。他却存了个取仙人岛的念头,到处结交豪杰,东京、长崎、神户各处走了好几遍,结识了中国志士不少。孙谋因恐警署拿他,逃往苏格兰去了。淡然、力夫任了报馆的事,幸而又结交了日本一位伯爵,方能没事。仲亮一天在东京旅人宿,和欧孟核恁窗闲话,忽然看见一位西装客人进来投宿,仔细看他面貌,却非欧人,也井非日本人,倒很像中国人,嘴边须眉如戟,神气生得甚是严毅,仲亮是有心人,岂肯当面错过。一会儿那客人上楼来了,仲亮约莫着他已经布置好卧室,便去拜会他。那人定睛把仲亮打谅一番,忙陪笑让坐道:“足下莫非也是中华来的么?”仲亮听他口音,正是同乡,连忙通问姓名,才知他是肇庆人氏,姓黎名滔,表字浪夫,在日本多年,不预备回乡的了。二人细谈起来,竟亦具有同志,仲亮渐渐吐露衷曲,说出同伴贾希仙一番离合,黎浪夫大喜道:“原来足下就是贾兄同伴,记得贾兄对我说过,有同伴四人,在毛人岛失散,只怕已葬海鱼之腹,谁知天相吉人,一般没事,倒在此处不期而遇,真是万分之喜。”仲亮失惊道:“黎兄那里见过贾希仙来,他已经死在毛人岛里,怎么还有他来”?浪夫道:“千真万确,这贾希仙不是湖北人,后来同了什么宁孙谋几个人到中国上海游学,后来他同姓宁的两下失散,不合飘流到我们府里,题了反词,被官府捉去,江中遇着足下,劫到山寨,同谋大举的么?”仲亮拍掌道:“正是正是,到底吾兄在那里遇见的。”浪夫道:“不瞒你说,我是落魄外国,经过许多惊风骇浪,听得近日外人议论,我们这华人都没立脚地位哩。因此打定一个主意,一定要兴起中国。东奔西走,没有做成一事,幸而在旧金山,遇着了贾兄,承他一见如故,现在商量大举。他嘱咐我到中华访探情形,觑便招罗几位同志。我这里有个旧友吉田亚二,是位命世英雄,我今天去探望他,没有遇着,他家里人说,是到佐渡去了,只得待他几天,见着后,商量行止。”仲亮举手加额道:“天幸贾大哥不死,我们事有可为。”浪夫道:“足下欲大何事?”仲亮道:“弟欲得一殖民根据地,再图他业,除非和我贾大哥同谋不可。弟急欲去见贾大哥,恳你指引,便多感盛情了。”浪夫道:“贾兄现在布哇,行踪无定,听说就来东京的,美洲去不得,那里禁止华人上岸,甚是利害。贾兄和一位宫侠夫兄,也想离开彼地,来投日本。依我说,足下还是安居在此,自会遇着他。”仲亮点头称是,就领欧孟核和浪夫相见。   自此仲亮添了同伴,胆气更壮了一倍,过了几天,浪夫打听得吉田亚二已回,约了仲亮、孟核去访他,三人一路同行。这时正值暮春天气,说不尽六街三市,一派繁华光景。到得吉田亚二住处,原来一带柳阴环绕宅边,芊草半区,落花几片,分外幽雅。弹扉进去,却见楼下一排三间房子,里面摆满图书,一把纯钢佩刀挂在壁间。吉田下楼招呼,仲亮见他是五短身材,一种精悍之色,现于眉宇,年纪尚轻,不过三十多岁光景,当下用英语通问姓名,才知他号重正。主人见仲亮、孟核都是中华人,欣然款待,家人送上茶烟,大家叙谈起来。浪夫表明贾希仙仰慕的一番话,吉田道:“我久闻此人是个英雄,要兴亚东,恐在这人身上。况且还有三位辅佐,何愁事业不成?现今欧美风云,横被亚陆,敝国地方虽小,却能独豋国旗,雄扼辽海。只贵国到如今还是守旧不肯变法,恐为列强所并。你们都是一般的国民,也当动念,我愿助一臂之力,不知诸君能创立些基业不能?”浪夫、仲亮再三称谢。浪夫又把奉了希仙命,要到中华去探听情形的话,告知吉田。吉田大喜道:“我也正要到贵国去游历一番,你且先行,我五月内必到香港,那时再会罢。”三人少坐一会,也就告辞。   次日浪夫起身,仲亮、孟核送他上了火车,才回旅宿。不到一月,只听人传说中国拿着一个乱党,正法在广州了,二人猜着,定是黎浪夫。仲亮就去拜访吉田,要想探个确实信息。谁知吉田已于月前出门去了,他家里的人,也不知道他的去处,只得罢休。回到寓处,只见两个警察兵,正在门前巡逻,二人很觉诧异,只得硬着头皮踱了进去。刚跨到楼上,忽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,仲亮眼紧,仔细一瞧,失声道:“哎哟!你不是侠夫老弟么?”那人也失声道:“你莫非就是仲亮二哥。”当下三人大喜,仲亮急问希仙在那里,侠夫指着里面道:“就在那间卧室里。”说罢,三人一同进去,希仙出迎,各人见面,悲喜交集,谈起别后情形,仲亮把海中鲸鱼的利害,告知希仙。希仙也把大鸟救出的事,诉说一番,各庆更生。正在谈得有味,店主人领了警察兵上楼查看道:“中国公使,说有个钦犯贾某在此,莫非就是你吗?”希仙挺身道:“我正是贾某,只是贵国警署,也犯不着替敝国拿人。”那警兵道:“我们并非替贵国办案,只是要请你到署里走一趟,问个端的,才好容留。”希仙并不推辞,立即起身同他去了,宫、欧三人也下楼委同去,警兵不允,只得在外面打听。   且说希仙到了警署,把自己从前的事诉说一番,日本官员都文明不过,知他无罪,立时释放,这才大家放心,商议进取。仲亮把遇着宁、魏的话,叙说一遍,希仙道:“我早已见着淡然、力夫了。孙谋是在苏格兰著书讽世,他们另有一种宗旨不必强他所难了。”仲亮又把要取仙人岛的一层意见说出。希仙道:“你话虽是,只是我的意思还想,在祖国做些事业,黎浪夫遇着没有?”仲亮道:“遇着的。只是听人传说,中国拿着一名乱党,正法在广州,弟疑心就是他,只怕凶多吉少。”希仙大惊道:“果然如此,那还了得,只怕未必是他。况且他从没有到过中国,那里会有人认得是他?我如今要想到澳门去走一趟,我有好些同志,在横滨山下十九番地,那里算个总议事处,你们可到那里聚会。大圜、开智也在那里,只仲亮弟同我去便了。”三人唯唯惟命。   次日希仙和仲亮诸人同上火车,分路自去。希仙亦就坐了广东丸径到澳门,会着许多同志、打听浪夫消息。在澳门住的诸人,都役知道浪夫来到广东,又且听说广州正法的乱党,乃是柳州起事的魁首,不关浪夫甚事。希仙然后放心,就和仲亮同赴香港。正待上岸,巡警兵已到,先把他行李一翻,见有两把日本刀,又有一万金的钞票,就把他二人捉住。一会有一个官来审问他,为什么带刀?希仙道:“我们在日本住久,日本人带刀,天下皆知。”又问:“钞币何用?”希仙道:“这是旅费。”那官道:“你是富家吗?能带这些钞币出门么?”希仙道:“我是朋友送我的。”那官不则声,仍替希仙装好,说:“政厅吩咐拘系你们。”希仙没法,只得和仲亮坐车同到警署,进门已是黑暗,走了一带回廊,有人开了一扇铁扉,把他二人送进。希仙是尝过这种滋味,不以为奇,仲亮那曾经过,到了此处,不觉放声大哭。正是:   天罗地网安排就,志士仁人一例来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十七回 述幻梦改弦易辙 假经商隐姓埋名   却说仲亮不胜监狱之苦,大哭一场。希仙笑道:“你怎么露出儿女子的情态出来,这点儿苦头,都不能吃还想办什么大事?告诉你罢,这是外国监牢,他们定是误会了,不知把我们当做什么人,到了法庭,自然昭雪,断没有断头之罪的,尽管放心便了。”说得仲亮转悲为喜,也很惭愧。希仙又道:“向来监里的规矩,没有同党同监的,我们这个际遇,已比别的囚徒不同。”话犹未毕,只见警吏破扉而入,也不言语,拉了仲亮便走。仲亮跟他到了一处,一般又是一间,里面却早有一人坐在那里看书。仲亮定睛一瞧,不是别人,原来正是东京遇着的黎浪夫,因警吏在旁,不敢打话。一会儿监门关了,两人低声各道人监的情由、仲亮才知浪夫,结识了无数英雄,路过香港,也因广州有乱党的警信,两广总督有照会到香港,凡有遇着形迹可疑的人,帮同搜查,所以一般也收了监。浪夫听说希仙已来,大喜道:“吾事济矣。”仲亮问其所以,浪夫却不肯说,但道将来自有分晓,不须细问。三人在监里过了四日,那天一早,有人开门进来,叫他们去洗澡,又对仲亮道:“今天你好和你的朋友见面了。”浪夫道:“我也同去。”于是二人同见了希仙,希仙不免又问浪夫别后一番情形,三人商议对答问官的话,一会儿果然传审,同监的人都劝三人更换了华美的衣服再出去,谁知那审问处,就在狱旁,不上几步,已经到了。后面却有两个持枪兵士跟着,上面有官员三人,一是英官,一是日本副领事,一是翻译官。英官设了公案,坐在上面,还有个判事官,同日本副领事及翻译官坐在下面,警视总监和警部长官两面挟着贾、黎等三人,背后还有兵士六人,跟着站在后面,审问的话,无非说他们是乱党,三人不服,争辩多时。希仙把来踪去迹,一一说明,浪夫、仲亮也说得明明白白。问官问过日本副领事,知道他们说的日本情形不错,问官仔细推敲半天,方肯免他们的罪。就叫警部长押他们搭日本西京丸回日本去,不得逗遇香港,三人嘿然,情知拗他不过,只得收拾好随身行李,同上轮船。这船当日就开,三人无奈,只得仍回日本,以图再举。   浪夫谈起结交的许多志士来,希仙原也闻名的,算起来同志已有二三百人光景。回到横滨,人总议事厅,卢大圜、邝开智、欧孟核、宫侠夫都在那里,还有许多人,是东方仲亮没见过的。当下大家商议,总想据片土地,安顿多人,再谋兴亚。仲亮献策道:“据小弟的愚见,还是打造兵船,直取仙人岛。得了这个基业,何愁立脚不牢,好好经营起来,可成大事。况且这岛中上下昏愚,迷信神道。古人说得好,道是‘兼弱攻昧’,这昧弱的岛国正好攻取,虬髯王扶余正是此意。”几句话,说得希仙心动,浪夫却不以为然道:“我们起先的宗旨,那里单为这一岛,仲亮兄的话,弄得大众离心,我是第一个不愿意同去。”当时,卢、邝诸人都和仲亮是一条心,新结交的同志,也有说浪夫话不错的。希仙道:“众位且免争论,待我主意定了再讲。”于是大家不欢而散。   希仙回到卧房,很费踌躇,左思右索,没得主见,倘若听了仲亮的话,从此僻居穷岛,也没甚么趣昧;倘或听了浪夫的话,那是万万不能成事,只不过留下个身后之名罢了。从来人的脑筋里,常转的事,往往形之梦寐,希仙这两种念头,委决不下,睡着了便做起梦来,恍惚见浪夫跑来说道:“兵马已齐备了,请大帅登坛命将。”希仙大喜,就觉得左右有人拿些戎装甲胄,给他穿上,门外一匹黄骠马,已备好了鞍橙,在那里伺候着。希仙跨上马,就有好些兵丁,前呼后拥,将他送到校武场。只见族旗飘豋,枪炮成林,一个个统领带着队伍,都按照军礼上来迎接。希仙和他们厮见时,原来都是旧时同志,东方、卢、邝诸人,也在其内,不觉扬扬得意,同上将台,一一派定执事,调遣他们分五路进袭中原。东方黑上来禀道:“这里到中原隔了一条大海,没有战舰,又且粮草不继,前行甚是可虑,不如暂且休兵。”话言未了,左标里闪出一员大将道:“我军锋锐正盛,趁势可以略地攻城,红旗报捷,转眼可待,这厮扰乱军心,应当处斩。”希仙举目看时,原来这大将就是黎浪夫,希仙道:“东方将军说没有战舰粮草,这话倒也不错,恕他初次犯令,就把这置备战舰粮草的事,交给他去办,将功折罪便了。”黎浪夫无言而退。一会儿东方黑覆命,战舰粮草都已齐备,希仙祭旗登舰,不消一刻,已抵潮州口岸,只觉自己的战舰,一共只有十来号。希仙传令将大炮对着岸上轰去,只见黑烟四起,岸塌城崩,大家奋勇争先,舍舟登陆。霎时间就把城据住,开筵庆贺,一片欢声,和着那军乐的声音,听了非常畅快,随又传令直捣省城,飞马出去,约会昔日的同志,一同起事。   正在得意的时候,深马报道:“大帅!不好了!中原皇帝听得我们据了潮州,天颜震怒,命曾开元做了大经略,统领十万大兵前来迎敌。英国的水师,由海里前来助战,法国的陆师亦由陆路上杀来,四面围逼,离城只三里路了。”希仙听报,不禁大惊失色,手足无措。黎浪夫道:“主帅休得惊慌,自古说:‘水来土掩,兵来将挡’,这有什么害怕的。”希仙一想,觉得此话不错,登时胆气壮了许多,传下号令,准备迎敌,将士个个磨拳擦掌,勇气十倍,一声呐喊,两面交锋。谁知才开了一仗,黎浪夫被擒去了,希仙正在发急,忽又听得外面枪炮声响,连忙带了全队人马,舍命迎战,炮子和雨点般的打来。东方黑上前禀称:“主帅不好了,我军子弹用完!”说时迟,那时快,一转眼间,兵勇已剿灭殆尽,单剩东方、卢、邝、欧、宫五人,不由的抛下军器,束手受缚。   希仙气愤填膺,却见座上的官员大声喝道:“你们这班死囚,自外生成,屡逃法网,这回被我拿住,有何话说?”希仙怒目上视骂道:“我们是要强汉种的,那里算得造反!”说完,上面又一位官员道:“这班死囚,还有什么话和他讲,早些解他京里去办罪便了。”就见有几个强壮的兵勇,把他们打入囚车。真是梦境迷离,不多一刻已到京城,传说圣旨下来,谋反大逆,不问首从,一概凌迟处死。果然又有几个刽子手的人,把他们衣服剥去,用绳索捆绑了。许多人簇拥着,到了市曹,监斩官吩咐了一声:“剐!”只见刽于手举起明晃晃的刀,照准他的心口刺将下来。他经此一吓,不禁“啊哟!”大叫一声。谁知这一吓,倒把他吓醒了,原来是黄粱一梦。睁眼看时,窗前煤气灯一星微明,自鸣钟正打三下,自己心头还是突突跳个不止。定了一定神,自己寻思道:这是我自寻苦恼,如今时势,还要去想兴什么中华,岂不是背时吗?所以和愚人谈起,他鼻子里都是笑。和聪明人谈起,他虽然附和,还是将信将疑的。眼前同志,算起来只有黎浪夫是个真知己,他东奔西走,依然没得一些头绪。据我看来,足算做得到,也只同梦境一般,不如息了这个念头,依着仲亮的话,到仙人岛去做些事业为是。   主意打定,次早约齐同志,把梦境述了一遍,说出自己的悔悟来,劝大家决计走仙人岛那条路。仲亮诸人大喜,浪夫大怒道:“我从前认得你,只当你是一位豪杰,原来庸懦无能,天大的事,竟至为了一个梦,就打退了念头,可恨可惜。”希仙叹道:“人生几何,只这般聚在一处谈谈,成不得甚事,也是枉然。可巧有这仙人岛一个好机会,我们到那里,创个基业,进战退守,未可限量,不胜似飘流四方,寄人宇下么?现在的英雄,只会说大话,樱花易谢,弄到垂白无成,那时悔之晚矣!”浪夫不语,愤然而出。希仙道:“有和贾某同志者,一齐举手。”举手的有三十三人,希仙道:“承诸君不弃,肯随贾某渡海,只是此去,风涛险恶,兵机利钝,不可预知,万一遇着困苦危难的事,诸君不要后悔。”当下大众誓死相从。   希仙和仲亮、侠夫商议道:“我们渡海,虽然已有三十多人,究竟人头还嫌少,做起事来,恐怕不够。”仲亮道:“大哥之言极是,我们中国同志,究还不少,须得有人到内地去罗致他们同来。只是大哥中国去不得,我和侠夫走一趟罢,还不至于遭祸。”希仙道:“这话不错,你俩就扮做商人,略略办些货色,赶紧内渡,如遇同志,随时陆续资助来东,免得惹人耳目。”二人会意,立即辞别希仙,乘轮内渡。于是仲亮改姓方名朔,表字子东。侠夫改姓虞名臣,表字子粥。两人附了吴淞丸,直驶上海。登岸后,就在中和栈里住下,初意打算先开一爿洋货店,无奈到处访问,却遇不着一所空房子。   原来方、虞二人,是要局面阔大,可以照耀人的耳目,价钱贵些,倒不妨事。子东在上海住了半月,才知道上海风气,有一种掮客,都在茶馆里替人家谈买卖的,就和子弼商量,要找这种人,和他谈谈。子弼道:“我只听见有珠宝掮客、古董掮客、洋货掮客、地皮掮客,却没听见有房子掮客。”子东道:“难说,你可晓得,租房子也是个交涉嘘!将来口岸送给外洋,就有口岸掮客。省分割给外洋,就有省分掮客?铁路矿产卖给外洋,就有铁路矿产掮客?这租房子,虽是小事,怎么没有掮客。”说得子弼大笑不止。   二人闲着没事,便踱到四马路四海升平楼茶馆里闲逛。只见那座扶梯,上上下下的人,络绎不绝,茶桌上三人五人,坐得都是满满的。子东心上踌躇道:“这些人也不知忙些什么?”于是二人,也踱上了楼,占了一张桌子,闲谈品茗,偶然回头,却见隔壁台上有两个人偏偏在那里谈得热闹,说的话,仿佛是一处地皮,要卖三万银子。仔细听时,一位是宁波口音,他那神气,有点土头土脑。一位正是上海口音。子东候他们谈论多时,不由得上前打个问讯,那上海人连忙站起身来招呼。两人通问姓名,原来这人正是地皮掮客,姓甄名尤,表字叫做滑甫,一般也是海虎绒马褂,酱色宁绸袍子,金丝边眼镜,嘴里衔枝雪茄烟,假象牙的烟嘴。当下子东道:“小弟是想租一所房子,方才听见仁兄在此谈地皮的交易,料想这上海租房子规矩,也是内行了,特地过来请教请教。”滑甫满面笑容道:“子翁要租房子,不难,小弟肚皮里的房子,少说也有一百几十所,大的小的,西式华式,开店住家,悉听尊便,府上是那里,还是开店,还是住家?”子东道:“敝处广东肇庆府,这回打东洋贩货回来,要想开个店。”滑甫把子东打谅一番道:“看不出子翁到过东洋,怎没有一些洋派?”子东道:“小弟是买卖场中人,那里敢沾染习气。”滑甫赞道:“可敬可敬!那边桌上坐的,不是贵同伴么,请过来谈谈,我们并桌罢。”子东招呼子弼过来,二人对面应酬了几句套话,那宁波人起身要行,滑甫一手拦住。正是:   慢道卜居只容膝,须知吃饭有空心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十八回 兴源店豪商款友 扬州城侠女访仇   却说宁波人辞别要行,掮客甄滑甫一手拦住道:“才翁,何必急急,我们难得遇着二位子翁,海天春吃番菜去罢,小弟的东。”宁波人谢道:“改日再扰罢,今天有事,不得奉陪。”滑甫只好听他去了,那精神却全副注在方子东的身上,再三问明于东寓处,又问他带些什么货色,子东一一告诉了他,也就问了他的住处。他道:“小弟是寄居在后马路如意里,一个朋友号里,是天天不在寓的。要找时,一点钟总在海天春,不然,就是金谷香,三点钟就在这升平楼,夜里头就说不定。总不过是酒局和局。”子东不懂道:“甚么叫做和局。”滑甫抿着嘴儿一笑道:“和局就是堂子里碰和,别省人叫做打牌。”子东才得明白,这一问不要紧,却被滑甫把子东看成个曲辫子,越法想多赚他几文了。当下滑甫约子东即晚清和坊四衖沈红卿家吃酒,九点钟会,当下惠了茶钞,同下楼去。滑甫还有应酬,拱手而别。子东对于弼道:“此刻离九点钟还远,我们须打点底子方好。”可巧走过杏花楼广东馆,二人便吃了四客宵夜,又到升平楼吃茶。这时更不比白天吃茶的人七上八下,更来得多了。还有些卖物事的,口中吆喝着,闹得人头晕眼花,窗子关上,煤气灯火逼着,直热得坐不住,二人只得仍旧踱下楼来。子弼道:“我们还是回栈去歇歇罢。”子东点头。回到中和栈里,方才坐定,请客条子已到。二人只得重复下楼,打听了路径,踱到清和坊沈寓时,已是高朋满座,无非是丝商茶商,洋行买办一班客人,大家叫局陪酒。方、虞二人,也只得凑热闹,一家叫了一个小先生。滑甫是不用说,本堂之外,还发了好几张条子,耳旁里只听得娘姨大姐把甄老爷叫得应天价响。二人叫来的小先生,只淡淡的坐一会就去了。席间谈起房子的事,滑甫约定明日两点钟在升平楼会齐去看,有棋盘街一爿店面,三幢楼房,局面很大,子东大喜。   滑甫又道:“子翁要开洋货铺,总得有个内行同事才好,不知子翁请着没有?”子东道:“还没有请着。”滑甫指着末座一位道:“这是舍侄培之,一晌在亨利洋行做同事,不但件件内行,而且银钱经手,极靠得住。子翁,你看何如,倘若要他帮忙,今天便可当面订定。”子东唯唯答应,那培之便说道:“洋货的生意,出进很大,固然牌子要紧,然而上海滩上那里有规矩的买卖,伙计们随意要价,总看客人舍得出钱,舍不得出钱,随机应变是顶要紧的,呆笨的人做不来这种生意。小侄有几位朋友,倒都很有本事,老伯若肯信用他时,待小侄去招来便了。有我们五六个人,包管撑起这场面来。”子东道:“待房子定妥,再来请教罢。”心下暗忖:这人倒还有点本领,可以用得,好在我只要出出有钱的名儿,指望大事可成,那怕折阅他三万两万,都不要紧。想定主意,又对甄培之说道:“培兄,不必再图别事,兄弟一准奉邀。”滑甫、培之大喜,殷勤敬了子东几杯酒,当晚尽欢而散。   次日,子东和子弼等到两点钟,走上升平楼,果然滑甫叔侄已到,还有一位面生的人,同坐在一块。子东问起姓名,原来姓钟名万受,表字美功,就是棋盘街房主的内侄。那房主家里没得男人,就托这内侄替他管理。当下同去看了房子,局面果然阔大,门前三间,是极好的店面,后面还有四楼四底。子东看了,很为合适,随即议价。美功要三百块一月房租,另外三千银子小租,一切自来水巡捕捐在外。经滑甫、培之再三磋商,总算房租减去了三十元,小租却是分文不让,这事方算定局。滑甫、培之是有大指望在后,此次还没放出手段,倒是美功很感激他,送了他两百块的谢金。从此子东就在上海开店,他和子弼商定了主意,拿二万银子交给培之,听他办货开支,自己只拣那出名的中外大商家结交,因此人人知道,有个方子东、虞子弼是个大富户。不到一年,那洋货店天天折本下来,年终结帐,除二万金一齐折尽,还欠人家五千两银子。培之惶恐无地,来告子东道:“不是小侄不善经理,无奈现在几家洋货铺,跌价揽主顾,小侄不该和他们抢生意,价钱要得太少了,开销又大,房钱又贵,实在支持不住。老伯要肯添本做下去时,小侄敢决定翻得过来。因为数目太大了,不得不请请老伯的示,再办下去。”子东肚里明白,知道他天天吃酒碰和,用亏空了,但是自己要做场面,没法还去五千两亏累,又给他万金去做。   这时子东又起了一个开轮船公司的念头,已经说动几位外国商人,允为助力,子东大喜,就禀准了领事,预备开办,言明这船单走外洋一带。未及开轮,偏偏遇着北方匪徒起事,两江纠齐各省督抚,和外洋商订东南保护条约。军书旁午,各国商人心中惶惑,那有工夫理会到这件事上,只得罢休。但是这一年之中,同志东渡的,却也不少,就是他们要办这轮船公司,也曾有过信给希仙,希仙甚以为是,接着便有信来催过几次,子东只得据实回覆。   二人在上海,左右没事,就出门到处看看风景,几乎没有一天不出门闲逛的。一日在黄浦滩上,眺望江景,只见浓烟一道,人说是汉口的轮船下来了。一会儿船并码头,一人短衣窄袖,手提皮包,跳到岸上,颏下尽是长髯,子弼和他打个照面,失声叫道:“浪夫兄!”那人不理,只顾望前便走。子东也认定他是黎浪夫,正要打听他做甚事来的,就尾在后面追赶他。不料那人却走得甚快,幸亏二人也有这个赶路本领,远远的只不脱离,看他走人泰安栈里,子东也跟进,追上叫道:“浪夫兄,我们幸在此地相逢,千里故人,不当绝我们太甚!”那人回过头来,果然是黎浪夫。当下浪夫听子东说到这话,只得应声道:“仲亮兄,我并非绝你,只为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,还是各赶各事的好。”子东道:“说那里话,我们志向一般,只做的事不同,难道从此就不算了朋友么?我开了个小店在此,你也不须住客栈,就屈驾在敝店小住几天罢。”浪夫停了一会道:“也罢,我就打搅你几天。”三人同到棋盘街,浪夫只见金字招牌写的是“兴源洋广杂货”,原来房子甚是宽敞,前面挂满保险灯穿衣镜之类,后面四幢楼房,布置得极为幽雅。浪夫放下皮包坐下,子东不免吐露真情道:“我们是改名换姓的,切休再称旧号。”浪夫嗤的一笑道:“好好的为什么改名换姓?”子东道:“实不相瞒,我为经营仙人岛一事,不得已改了名姓,浪兄休得见笑。”浪夫不语,子东又问他在汉口,是什么举动?浪夫那里肯说。就此住了几天,浪夫向子东借钱,子东给他一千块钞票。   这日浪夫出去,当日不见回来,一连五天不到店,子东猜他已往别处去了,只得置之不问。却见报上载湖北出了一起案子,正法了几位知名之士,现在还访拿余党。子东告诉子弼道:“我看这起案子,一定有浪夫在内,他如今和我们生分了,所以不肯告诉我们。”子弼点头称是。话言未了,外面递进来一封信,子东接着看时,原来是寄给黎浪夫的,子东问那寄信的人,原来放下信便去了。子东看那信面没有下款,有些疑心,私下拆开看时,原来是叙说缀红妹已遭惨死,隐不肯轻易一击,当想个法子,出其不意,才是大豪杰,如能来时,觌面商量,比信札往来,尤其稳便。下款是慕隐启事。子东道:“咦,这名字定是两个女子,难道如今又出了什么女侠不成?等浪夫来到,倒要问他个明白。”子弼劝道:“不必,这是人家的秘密事,问他时定然不肯说出,徒然招他的忌,甚至闹出别的乱子来,不大稳便。”子东道:“是。”随将那封信,依然封好了口,撂在一边。   正想出门,忽然瞥见浪夫昂然而入,问子东道:“今天有人寄信给我没有?”子弼答道:“有的,方才寄到,我们替你收在这里。”浪夫道:“请即取出给我。”子弼赶忙把那信取给浪夫,浪夫接信在手,翻来覆去,先看了几遍,然后拆封,看完,便向子弼讨个火来烧了。子东忍不住问他:“这信说的什么事情?要这般秘密。”浪夫道:“论理你们二位,虽然不是同志,和你说了,却也不妨。这就是你会见过的那宁孙谋、魏淡然的夫人,他两位虽是闺阁中的女子,倒能做些惊人的事业,叫那一班须眉丈夫见他,还要让他三分,二位只听他将来的英名便了,不须细问。我要到北方游历一趟,就回东京。承情所借的钞票,缓日奉赵。”子东道:“说那里话,你我朋友通财,那有要还的理。”浪夫道:“不必客气。”拱一拱手,扬长而去。子东、子弼赶出店门送别时,他已去得远了。列位看官,可晓得那慕隐到底做的什么事?如何认得浪夫,缀红又如何惨死,这个疑团黎浪夫既不曾说,做书人只得把来补叙一番。   且说前回宁、魏北上的时候,慕隐、缀红送到江干,洒泪而别。自此朝占鹊喜,夕卜灯花,只盼夫婿高中元魁,就是万分荣幸。但那春寒料峭,寂寂香闺,衾底灯前,不知感了多少离情别梦。幸而他慈母康强,哥嫂雍睦,家庭之间,十分和顺,等到放榜时节,契辛预先遣庄丁到镇江去买了一分报,专送家里。慕隐、缀红听得报来赶忙去看,契辛已经看过,连忙说道:“恭喜大妹夫中了进士了,而且高魁,愚兄的眼力何如?二妹夫又抱屈一次,下回亦定然高捷的。”慕隐脸上,登时有了喜色,缀红却闷闷不乐。后来接着宁、魏二人的信,才知道淡然也留在都中,想做些绝大事业,二女不胜之喜。从此契辛有了都中消息的关系,便天天看报,果然见了许多行新政的上谕,又见淡然也赏了五品京衔,以为不久飞黄腾达,自己与有光彩。慕、缀自不必说,欢天喜地的,互相庆慰。谁知不多些时,又接着宁、魏二人的信,内中写得甚详,说是微窥圣意,不甚以我们改革为然,而且京官里面,忌的人多,恐怕祸生不测,须得早早打算躲避,恐怕连累妻孥,不大稳便。契辛见他来信,如此说法,只道他胆小过虑,不以为意。还是缀红见得透澈,说道:“中国有这些阔大老官,那里用得着新进士行什么新政,况且淡然不过中了个举人,马上就赏了五品京衔,人家见他们这般得意,自然恨如切齿,定有大祸在后,我们不可不防,还是依着来信的话办去为是。”契辛道:“万不至是,就有些风吹草动,我能庇护得你们,且免愁烦。再者,这信上的话,千万不可叫母亲知道,倒叫他老人家担心。”慕、缀唯唯答应。   慕隐被缀红说得心动,就也想预备个避难的法子。二人先把脚来放大了,想操练些武艺,以便将来到处去得。不上一月,上谕下来,命各处捉拿宁、魏余党,契辛才佩服他妹子的先见。陈府和宁、魏结婚,是到处皆知的,就有本城的差役,时来索诈,幸而圣恩宽大,罪不及孥,总算没事。过了年余,慕、缀脚已放好,操练的武艺,也精熟了,路也走得动了,就怀了个外国寻夫的主意,只是老母在堂,不好远离。事有凑巧,陈母老年多病,犯了个痰厥之症,看看不起,契辛延医侍药,弄得坐卧不安。慕、缀二人,天性尤笃,日夜侍疾,真正是衣不解带,目不交睫,陈母病了一个多月,临终时,交代契辛:“好好看待妹子,等你妹丈京里寻着了房子,就把你妹子送进京去,休教少年夫妇,长离久别。”原来陈母至此,还不晓得宁、魏之事,契辛流泪受命,陈母既死,他兄弟姊妹,自然尽哀尽礼,不须细表。慕、缀一年服阕,一天到扬州他姨母家去贺寿,他姨母无心说了一句道:“我听说甥婿是被两个人谗言所害。”慕、缀便问是那两位,他姨母道:“倒忘了姓名,除非问你表弟才能知道。”慕、缀这时,也顾不得嫌疑,等到客散,特特的走到书房去问表弟。正是:   望夫欲化山头石,舍命能为女界豪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十九回 改男装一舸泛清淮 折侠妹单车走燕市   却说慕隐、缀红踅到表兄书房里,那表兄见他表妹二人进来,笑脸相迎,起身让坐,缀红性子是急躁的,便问道:“刚才姨娘说,大姊夫和我们淡然是何人所害,他说表兄知道细底,万望告知。”他表兄见他二人神色不善,生怕闹出事来,如何肯说,歇了半晌,答道:“愚兄也不过是听人家传说,那话是靠不住的。二位妹夫闹的事情大了,皇上震怒,以致避祸外洋。还有人说,如今皇上有回悟的意思,只怕就要赦他二人回来,也未可知。表妹不须着急,倘然这话有点来由,不久又好聚首了。况且二位妹夫,才高出众,将来回国,一定还要重用,怕不封妻荫子么?表妹千万不要动了决绝的念头。”缀红冷笑一声,尚未开言,慕隐接着说道:“表兄不是这般说,我们女流之辈,干得甚事,妹子急欲打听仇人,也不过晓得了他,咒骂他几声。再不然,朝夜一瓣心香,祷告上帝,罚他不得好死,难道这般怯弱的女人,还能代夫报仇不成?表兄不须过虑,尽管说明了不妨。”他表兄尚是支吾,不防缀红袖统管里一把小刀子,蓦然拔了出来,冷森森的白光一道,在那表兄的眼前一晃道:“你不说,我今夜和你不得干休!”他表兄原来是个极胆小的人,见这光景。吓得浑身乱抖,两只手抱着颈脖子,战兢兢的答道:“我——我说——我说。”却又顿住了口。缀红道:“快说,快说!”就把那刀在他眼前又晃了一晃。他表兄冷汗直淋,只得说道:“妹——妹夫的仇人,是胡尚书、方郎中。”原来他表兄吓慌了,那时六部尚书里面,却没有一个姓胡的,慕隐虑事,却很精细,便插嘴道:“现在这两个人在那里?”缀红道:“正是,在那里?”他表兄道:“在——在京里。”缀红又把刀子对准他表兄咽喉,做势一戳道:“今夜的事,你不准泄漏,要有半点儿风声,被姨娘知道,仔细你脑袋。”他表兄见那刀子对着咽喉来时,只叫了哎哟一声,两眼直瞪,早已吓呆的了。缀红嘱咐他那几句话,一句也没听得,缀红见他不理,又述了一遍,他表兄才渐渐醒过来,诺诺连声道:“不敢木敢。”缀红扑嗤笑了一声,把刀子插入皮套,藏在身边,转过脸对他表兄福了两福道:“妹子无礼已极,万望表兄包涵,千万不要对姨母提起。”他表兄双眼流泪道:“表妹你有话好说,何至于带了凶器来吓唬愚兄,幸亏我胆子大,落了别人,吓都吓死了。”缀红笑道:“实不相瞒,一则试试表兄胆量,二则妹子不这般做势,表兄再也不肯漏出仇人姓名。”他表兄擦干了眼泪道:“算了算了,你听,自鸣钟已打十二下,请安置罢,母亲是早已睡着的了。”慕、缀二人辞别表兄,回到上房安寝。   两人私下商议,要从这里直到京都,找到仇人,定要烈烈轰轰,做他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。缀红道:“没得盘缠,只怕到不得京城。”慕隐道:“那倒不消虑得,我里面这件衣服,不是铺着二十两金叶子缝的么,你那一件难道没穿来么?”缀红叹道:“咳,真真该死,我就没虑到要走,还是姊姊细心。”慕隐道:“这倒不妨,好在盘费已够,如今只消打算如何走法。”缀红道:“我们明儿辞别姨娘,只说回家,出了大门,由我们怎么走,谁能管得。”慕隐道:“不妥不妥,姨娘如何肯让我们单身出门,定然要替我们雇船,还要派人护送,那时添了个解差,能走得脱么?依我的主意,是不别而行最好。现在写两封信留在这里,一封是辞别姨娘的,一封是寄与哥嫂的。只说我们前往日本寻夫,其实是望京城进发,你道何如?但须连夜改换装束,清晨趁大家没起身时,开了他们的后门出去,却不要远行,找个客店住下,等他们找寻的人儿过去,方可远走高飞。我看地图上,那京城和江苏,只隔了山东一省,我们要望山东走,只消雇船由淮河上去便了。”缀红听了,欣然大喜道:“姊姊出的计策,一点不错,我们一准就这么走法。”当下二人悄悄穿衣下床,把信写好,就改扮起来,缀红是要剪去头发,慕隐不肯,幸带有剃面的刀,两人将前后长发剃去,把长衣穿起,果然与男子一般无二。   原来他们平时喜扮男装,那衣服都是身边带着走的。收拾停当,天光已亮,二人随即悄悄地开门出去。扬州的风气,铺户人家,起得甚迟,这时只有豆腐店的人才起来下排门,慕隐道:“这时客店谅未开门,我们不如径去雇船。”缀红点头称是。二人奔到河边,幸亏路是来时认得的,恰好一只邵伯划子靠在河边,慕隐和他讲价,问他要多少钱一天?那船户道:“我们长装短卸,都有个地头,不论天数的。客人到那里去,我载你去,一总几吊钱便了。”慕隐呆了一呆,不知道望山东去,是到那里起旱的,如何对付他呢?幸亏记得地图上有个徐州府,是和山东交界地方,料想徐州府过去尽是旱路,就冒冒失失的说道:“我们要到徐州府去。”船户鼻于里笑了一声道:“客人,没出过门么?那徐州府是旱路,如何去的?我们的船,只能到清江浦,再上去是要雇轿车的。”慕隐本来机警非凡,连忙改口道:“哼,你当找不知道清江浦么?那是我走过十几趟的了,我要到徐州府探亲,顺口说了个徐州府,其实也知道先到清江浦的。只是我们沿路要停两天逛逛,不好定得日子,所以问你多少钱一天。”于是船户讨了七吊钱。送到清江浦,坐日钱是每天五百文,慕隐还他六吊五百钱,他也就答应了。   当下二人提了包裹下船,船户到行家写了船票,交给慕隐。当下先付了两块洋钱,慕隐就催他开船,他却只是答应,并不解缆。缀红发怒,一叠连声的催问。船户走来道:“两位少爷,不须着急,我们要等伙计来了方能开船哩。”二人无奈,只得随他,却怀着鬼胎,恐怕有人追踪而至。不到一个时辰,那船上的伙计来了,这才理篙解缆,慢慢离开码头。二人放下一头心事,慕隐悄悄对缀红道:“我们如今改做男装,第一不可顺口叫出姊姊妹妹来,被人家觑破机关。再者也要起个名号才是。”缀红道:“你名慕隐,是慕的聂隐娘,我们莫如就改姓为聂,你单名一个轵字,表字子深,我单名一个井字,表字子里。何如?”慕隐笑道:“准定如此便了。”且说二人既改了姓名,做书的人也须将他真姓名搁起,称他的假姓名了,表过不提。   再说子深虑着有桩最急的事情,子里会意,及至到了邵伯镇,那里的木器最多,二人上岸,买了些脸盆便桶之类,自此一路行去,游山玩景,见些从没见过的世面,倒也甚乐。不上十日,已到清江浦,找个客店住下,开发船钱。原来这客店是在清江浦开设多年,掌柜的马大有,很有名的,为人年老诚实,代客雇车很公道。子深和他叙谈起来,才知他是山东历城县人,就讨问他些山东风俗,及道路如何走法?大有知他两人是怯弱书生,又且初次出门,有些怜惜他的意思,不免尽情告知一切。子深得了主意,便托大有雇车一辆,二人同坐,讲明到济南府,共二十吊大钱,连包饭在内。次日一早上车,可怜二人是闺阁中娇养惯的,虽说有些本事,究竟经不起风霜之苦,不上三日,已觉筋疲骨痛。那天多走了半站,到店偶然晚了些,胡乱吃了些面食,倒头便睡。一觉天明,外面车夫,催他们上车,也不止一次了,好容易他们醒来,又要吃茶洗脸,车夫着急道:“今儿是大站,有一百二十里路,走的地方,是极不太平的,要是遇着响马,咱看你俩还有命吗?出门上路将就些罢了。洗了脸又要吃茶,这样讲究,只好长年住在家里享福,何苦出来现世呢?”子里听他这番辱骂,几乎气破肚皮,喝道:“你算什么东西,敢恁样欺负人,你莫非要和强盗勾通,打劫我们么?我们也不怕你,你不信,叫你知道咱的利害。”说罢,抢前几步,提起一块三百多斤重的石头,在台阶上砸成四段,那台阶的石头,也震裂了,子里又指着石头说道:“你这驴头比他如何?”吓的车夫舌头吐了出来,缩不进去,店里有些伙计,也看呆了。车夫停了一会,赶来对子里磕头道:“大人不作小人之过,咱情愿好好的伺候老爷到济南府,单求饶恕了咱罢。”子里笑道:“你原来只有这点儿胆量,好好去罢,今天走半站住宿,咱老爷身上有些不爽快,要歇息歇息。”车夫诺诺而退。子深始而见子里动气,很为着急,因听马大有讲过,在路上是不好得罪车夫的,后见他拿出本事来,压倒了车夫,心中却也甚喜。当下二人觉得肚里饥饿,忙叫店家煮了几个鸡蛋来充饥,然后叫车夫套车。这时的车夫,不比从前了,竟比家里的用人,还伺候得周到。车子套好,车夫就替搬铺盖,捆行李,拖脚踏凳,请二位老爷上车。赶了半站的路程,已经日光过午,到店歇下,子深就拿出一吊钱,叫车夫去办酒菜,分一半赏他们吃。那车夫如何不乐,当日歇息了半天,把连日的劳乏,都将息好了,照常赶路。不上十日,已到济南。早就听得济南府有七十二泉、千佛山、大明湖许多名胜,有意玩耍几天,在城里找了个客店,名为人和书屋,住了下来。天天出去逛耍,果然是四面荷花三面柳,一城山色半城湖。昔人评论,是不虚的。   逛了几日,有些厌烦,心上又想到复仇的事要紧,便想雇车进京。走到街上,忽见一乘绿呢大轿,前面许多护勇簇拥着,街上的人,说是胡大人,子里毕竟不知轻重,当时也不问情由,就想扑到他轿子面前,要想行刺。一班护勇慌了,手起一枪,打中他的腰里,在地下滚了几滚,登时气绝。子深分明看见,却一阵心疼,昏晕了过去,倒在街旁。当时一阵忙乱,街上的人都挤满了,胡大人传命停下轿子,叫人搜那死尸身上,却没见凶器。原来这日子里,并未带刀,幸而搜捡的人,没有脱他的衣裤,故而底蕴未露。胡大人叫地方官查拿余党,打轿回去。省城里出了刺客,那还了得,连忙闭了城门,不准行人出进,三大营的营官,亲自带了老将,上街搜寻。可巧子深醒过来,被他们锁拿了去,随即解到历城县,立刻委员坐堂审问,子深到堂却也不赖,便供道:“那个被你们打死的,恰是我的兄弟,来此探亲不遇,住在店里,我这兄弟,是个粗人,瞧见那轿子里的大人,面貌很像我们要找的那个亲戚,只道是无意中碰着了,所以扑上来厮见,并没别的意思。如今误被你们打死,也是他的命该如此,原不敢喊冤,只求抚恤些棺木之费,就感恩不浅了。”那委员倒是个忠厚人,听他这一派情词,不觉动了恻隐之心,很想开脱他,搁不住旁边还坐着一位同寅,帮着问道:“这打死的人,既然是你兄弟,你为何当时不喊冤呢?”子深道:“我那时一阵心疼,已经晕倒街旁,及至醒来,就被你们拿住,那里还有工夫去喊冤呢?”问官道:“且慢,你是那里人?”子深道:“童生是江苏扬州府人。”问官又道:“你探的亲戚姓甚名谁?”这一问极利害,幸而子深已有腹稿,可巧他姑丈李莲仙,做过济南道,病故不久,本是绍兴人,家眷才回去的,事没对证,子深就说是他。那个官儿手捻着胡子,出了一回神,只是摇头,忽然把惊堂木一拍道:“你这东西,好大胆!”子深至此,不禁大吓一跳。正是:   酷吏有威胜乳虎,犯人失魄类亡羊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二十回 审刺客观察解冤仇 索门包奴才仗势力   却说那陪审聂子深的委员,把惊堂木一拍,喝道:“你既是李道台的亲戚,那有不晓得他病故的道理,况且既到这里,亦该打听得出,如何会把胡大人,当做李道台?分明一派胡言,定有隐情在内,快些从实招来,免得吃苦。”子深被他这一诘问,倒吓呆了,幸喜他机变过人,转念一想,便供道:“不错,我们原也到处探问过,也有人说他害病回去了的,也有人说他还在这里的。只因我这兄弟,生性迂执,他说我们这位姑丈,年纪不大,必不至死,况且也难怪,这胡大人的面貌,实在和家姑丈一般无二,那能不误认呢?”那陪审官尚欲追究,承审官道:“他话倒也不错,胡大人和从前的李大人,果然面貌相同。我都见过的。”当下录了供词,去回胡大人。   原来这胡大人,是山东候补道,河防局总办,本是华尚书的门生,所以到省不久便得了这个优差。他为人却还仁厚,这天见过抚宪回来,中途吃这一吓,只当他是真要行刺的,那知搜寻他身畔,并没凶器,情知误伤了人命,然而关系自己的前程,只得将错就错,查拿余党。果然拿着了死者的胞兄,自然可以究出情由。只是一向读书赴考,当翰林,捐道台,到省从没得罪过人,那有什么冤家前来行刺,这分明别有缘故,倒不可陷害平人,伤了阴德。拿定这个主意,便有心开脱子深的罪名。不多会,委员来见,呈上供词,胡大人一看,更加恻然道:“这人也太孩气,枉送了性命,一般也是缙绅人家的子弟,快把他带来见我。”委员连声称是,辞别而去。一会儿把子深送到胡道台公馆里,子深见了胡道台,只得磕头,口称观察,一切周旋礼节,甚觉落落大方。胡道台甚喜,不再追问他兄弟行刺的话,只略问家世,又问他应过几次考,子深把编造的话说了。胡道台又问他兄弟俩到此何干?子深说为谋馆而来,此时胡道台只有抱歉的意思,听了心上着实不忍,便道:“我同令姑丈本是同年至好,既是他内侄,我那有不照应之理,只是令弟死于非命,也是无可奈何之事。至你世兄既要谋事,齐巧北京舍亲华尚书,托我代荐一位西宾,如不嫌委屈,兄弟当作曹邱。”子深暗喜道:“噢,是了,我表兄所说的胡尚书,本来我就疑心,现在并没有什么胡尚书,如今被他一说,我倒明白了,一定就是他,可怜妹子不问情由,自己枉送了性命。他如今既说荐我到那里去,将来报仇更易,岂有不愿意的道理?”于是立即起身作揖相谢。胡道台就留他在公馆里住下。次日将子里棺殓毕,子深自然十分悲痛,把妹子的灵柩,送到江苏丙舍后面空房里停好。过了一天,方才叩别胡道台,取道北上。胡道台又派了一个家人伴送他到京。   子深一路想着妹子,不免伤心落泪,当晚走了半站住下。次日渡过黄河,只见前面来了两个军装打扮的人,腰里各挎了一口刀,一人是骑了匹甘草黄的马,一人骑了匹小川驹,紧一紧笼头,直打子深的车前跑过去,仍复跑转。那家丁会意,也把马加上一鞭,出一个辔头,比那两匹马更快,跟上前去,打个来回,谁知那两匹马上的人,回转头来一望,便如飞而去了。晌午到店打尖,那家丁道:“少爷今天黄河崖两个响马,有意要动手的,少爷知道么?”子深道:“不知道。”家丁道:“全亏俺这匹马跑得快,他没有敢动手。”子深问其原故,家丁道:“大凡响马最怕的是快马跟踪,看见人家也骑了马,他就留心,俺所以出个辔头,给他看看。”子深不语,自此过了德州,一路下去,入了直隶地界,果然又是一般风景,睡的都是暖炕,面饭反比山东来得好吃。到得京城,其实也没甚壮丽,车子赶进城去,却走了无数荒地,才渐渐见些铺户人家,街道非常之阔。   这天起了一阵西北风,那黑灰直向车箱里卷来,吹得子深耳目口鼻里都满了,闻着还有些骡马粪臭,尝着还有些儿咸味,子深肚里忖道:这样坏地方,如何把来做个京城,真正辱没了中国!一路踌躇,忽听得跟来的家丁,对车夫说道:“我们住骡马市大街荣升店罢。”车夫答应了,举起鞭子,把骡子打上几下,便轰雷掣电一般的拉了去。子深在车子里如何坐得安稳,禁不住身子东摇西摆,幸亏不到一个钟头,已到骡马市大街。但见九陌长衢,两边铺家的冲天招牌,高矗云际,比别处的市场,热闹了许多。到店门口时,掌柜的是认得胡大人公馆余升余二爷的,满面堆笑问好,请他们进去,看定屋子,搬行李,打脸水,闹过一阵。子深开发车钱;车夫去后,铺设被褥,子深累得浑身筋骨疼痛,随便躺下歇息,余升自去觅住处不提。   子深朦胧睡去,忽见他妹子假子里来了,一种悲惨的面目,叫了一声:“姊姊,我劝你不必报仇了,转眼中国就有大乱,那仇人自有人来收拾他,你趁早往东洋,一则避乱,一则寻着姊夫,犯不着在此尝那乱离的滋味、休像我误听人言,枉送性命。”子深正要起身问他端的,谁知一道火光,妹子不见了,只见一盏红灯,滚到身边,登时吓醒,却是南柯一梦。暗道:我听得深谋时常讲的、不可迷信鬼神,我今儿怎么会做这梦呢?妹子的话,又说得离奇得很,莫非真个有甚祸乱,且住,如今山东正有些人,结什么义拳会,官府很相信他,我看就是祸根。难道妹子死后,果然有灵,来示梦的么?呸!不要信他,总之梦是脑筋中偶然感动,不足为凭,安知不是我胡思乱想所致。大事要紧,那有凭这一梦,就此灰心的道理。子深正在思索,恰好余升走来,说道:“少爷,晚上吃什么饭?好去馆子里叫。这是干店,没饭吃的。”子深路上受了些惊恐风尘,又悲伤妹子,几下凑来,病根已伏,此时只觉头晕身热,懒怠起身,再也吃不下饭,便道:“你爱吃什么,去叫两样吃罢。我不吃饭,停会儿替我预备些稀饭就是了。”余升连连答应,自去吃饭不提。   这时天已昏黑,店伙计送灯进来,只听得雨声骤作,檐前淅沥不止。子深痛妹子惨死,夫君远离,说不尽旅邸凄凉,闷闷不乐。勉强起来,正想看书消遣,不料随手拿了一本新译的《日本大和魂》,里面说的尽是些武士道中人物,也有复仇诸般的事,不免将灯移近床前,靠着枕头,慢慢的往下看去。看了一回,只觉得精神健旺了些,恰好余升送粥进来,子深呷了儿口,便不吃了,当晚沉沉睡去。夜里醒来口渴,头里又隐隐作痛,身上又火炭一般的发烧,这回直觉得十二分困苦,从此一病三日。余升急得没主意,和掌柜的商量,请了一位大夫来诊脉定方,道是七情所感,兼中寒邪,用些柴胡、桂枝等药。幸亏子深略知医理,看了这方,不敢煎服,直烧到七天七夜,方才好些,不过气息如丝,四肢无力。直养到半个多月,方能吃些饭食。引镜自照,瘦损不堪。所喜那余升虽系胡道台派来伺候的,倒也十分出力,子深靠着钱多,早已将他买服,因此饮食起居,受益不少。又过十多天,子深已能下床行动,商议着去见华尚书,叫余升雇了一辆车,忙着整理拜帖,靴帽穿戴好了,上车到华尚书宅门前,只见里面红纸衔条,直贴的密密层层,数也数不清楚,大约从编修起到尚书止,当过的主考学政,乡会总裁,都不止一次。门房里肥头胖耳的管家,两三个都是玄青洋绉的衣服,酱色摹本的套裤,手里拿着一尺长的潮烟袋,大模大样,任谁都不在他眼里。余升拿出拜帖,又问少爷要了胡大人的信,走进门房,候了半天,只不见有人出来。子深等得心焦,又盼望多时,才见余升出来说道:“华大人今天不见客,信已送上去了,叫少爷后天饭时再来。”子深听了,那无明火由不得直冒,勉强捺住,只得仍回客店。   后日又去,门上回说:“大人因衙门里有事未回,回来还到公爷府里吃饭,你明日再来罢。”子深恨恨而归,晚间余升来回道:“少爷这样天天跑去见不着,徒费车钱无益,依小的愚见,莫如送他门上十两人两,凭着余升一张嘴,包管他不至嫌少。他们当了这个门上,就有派定主人见客不见客的本领,要不花钱,一辈子也见不到这华大人的。”子深听罢,已经气得发昏,转一念道:“这班奴才,也莫怪他,我如今要他奉承我,也还容易,只消多费几文不心疼的钱便了。”想定主意,便道:“余升十两八两是不中用的,要送就送他五十两银子,你道可好?”余升大喜道:“少爷这样花了本钱,将来有华大人提拔,还怕不高升吗?以后小的也有了依靠了。”子深笑道:“那还要你嘱咐吗?我一路到此,全亏你服侍得周到,正要重重的谢你哩。”余升道:“这是小的应该的。”当晚主仆二人商量妥当。   次日,子深带了一张五十两银票,雇车再到华府,余升这番有了精神,直到华府门房里,找着执帖大爷,和他商量道:“我们少爷,是山东胡道台荐来的,只求见一见大人的面,那规矩情愿格外从丰,况且将来相烦的事多着哩。”执帖大爷两眼望着天,只顾抽他的潮烟,睬也不睬。余升没法,只得把少爷交给他的银票一张,双手送上,又道:“我们少爷说这是点小意思,算不得什么,送给诸位吃杯茶的。”执帖大爷一见有五十两银子,方嘻的一笑,回过笑脸,一面把银票接在手里,一面却低低的附着余升耳朵。说道:“我们大人是不叫咱们受门包的,你少爷既如此费心,叫咱也不好意思退回,如此就请你老爷下车谈谈罢。”余升只得走到车旁,和子深说知就里,子深无奈下车,踱到门房,那位大爷亲自捧了一碗茶,给子深,又说道:“聂老爷来过几次,实在怠慢得很,承你老爷又这么费事,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。”子深道:“客气客气,将来费心的地方多着哩。”那位大爷至此,方才戴上帽子,拿了帖子进去回。足足有一个时辰,还没有出来,子深正饿得没法,忽见一个小厮,提着食盒,走进门房来,余升也跟了进来。那小厮开出食盒,原来里面装着四色精美的莱,一罐饭。小厮一一取出摆在桌上,对子深说道:“我们大爷,恐怕老爷肚里饥饿,所以叫给老爷预备的。”子深肚里寻思道:原来银子这般有用,我不花钱,今天又是白走一趟。当下吃过饭,净过口,只见执帖大爷亦就慌慌张张的走来说道:“大人请见,快戴上帽子去罢。”子深也不及道谢,只得赶紧整好。衣冠,跟他一同上去。正是。   客仗包直占利见,主凭势力进人才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二十一回 尚书府记室磨刀 华胜店归妻易服   却说聂子深跟了执帖门上,走进华府,但见朱栏画阁,气象不同。走进两重院子,才是一排五大间花厅,华大人正在这花厅上。陪着方待郎谈天,执帖的叫子深站在廊下稍候,自己上去回过。只听得华大人说:“叫他进来。”子深掀帘进去,见了华大人,行了一个礼,华大人也下炕拱了拱手,叫他旁边椅子上坐了,约略问了问家世,又道:“据胡组圭说,老兄的文才极好,就请在舍下教教我的两孙子罢,也没有甚么要紧的事,原可用功应乡试的。”子深连连称是。华大人另叫一名管家,名唤胡福的,把那西书房收拾收拾,套车子去把聂师爷的行李搬来。胡福答应了几个是,招呼子深退下,同到西书房。略坐了一会,胡福已叫车夫套好了车,跟了子深,带了余升,回店收拾行李,搬入华宅。   自此在里面课读。约莫混了一个多月,方打听出谗害孙谋的,正是方侍郎,这华尚书也曾助他一臂之力,子深打听在肚里,正想乘机办事,恰巧此时,义团已得了势头,华府来往的,都是大师兄等类的人,方侍郎已经放了江苏抚台,出京去了。华尚书终日愁眉不展,筹画避祸的法子。再过数日,又听得义团打了败仗,各国联军将到京城,此时子深早已寄信,叫黎浪夫来帮助,久盼不见他到来,谁知浪夫也因拳乱阻隔,仍回东京去了。子深每晚必把自己的佩刀取出,摩弄一番,便想动手。那天呷了几口酒,胆子愈壮,知道华尚书每天到四点钟时,是要到书房办事的,不免装着斯文样子,踱到书房,不料一进门,却吓了一跳,原来所有的贵重器具,一齐搬了一个空,连忙退出来,走到外面,那见一个人影儿,再望上房走时,一般声息俱无,连箱笼什物都没有了。情知外边风声不好,全家避乱而去,子深这一怒还了得,然而事已如此,无可奈何,且走出大门,打听个实在,再作道理。只见大街之上,纷纷扰扰,尽是搬家的人,听人传说,洋兵已到城下,正派了钦差出去同他讲和。子深这时进退两难,只得走到车行里,雇了一辆骡车,拉了随身行李,仍望荣升店而去。店主倒还认识,便即留他住下,余升却于子深进华府的时候,早已回山东去了,弄得没人伺候。后来宁子奇到京办振济会,也住荣升店。子深叙述来历,然后翁媳相认,同回新加坡去的。   再说宁孙谋自从日本逃到英国苏格兰省,那里的留学生待他很好,他无事时,便借卖文自给,恨自己不懂得西文,诸多不便,随即发了个宏愿,请一位卒业生许鸿宾,每天来寓教授。不上一年居然深通西文了,自此翻译些普通科学书,灌输中国,倒也博得许多厚值。自问一生事业,尽付东流,不免浩然长叹。又因父母妻子,远隔重洋,不知何时方能见面,几桩事并集心头,就援琴弹了一曲道:   兰当门兮遭锄,草非种兮蔓滋。西方兮美人,郁   芬菲兮搴帷。异乡之乐兮,不如其归。归乎安之,豺   虎当关兮令人忧思。”正想翻第二解时,外面有人拍手而笑。一会走进来两个人,原来是张翊清、蒋心培,都是留学生,素来崇拜孙谋的。当下二人笑道:“宁先生弹得好琴,何妨再鼓一曲给我们听听。”孙谋起身让坐道:“俚曲见讥大雅,也不过写无聊之思而已。”翊清见桌上一张词稿,取来看时,正是方才弹的那曲,与心培同看,心培道:“先生此曲,足并猗兰。”翊清道:“只是思家何切!”心培道:“久客思归,也是人情。听说先生眷属都在新加坡,何不到彼探望一遭,也还容易。”孙谋道:“我父母虽都在彼,只是音问不通,未敢贸然前去,且川资不给,也难成行。”心培道:“川资易筹,我代先生设法便了。”当下略谈片时,二人别去,不到数日,心培走来,送了二十镑,道:“先生回新加坡的川费够了,明日有商船往南洋,我有个朋友在这船上办事,我和先生同去找他便了。”孙谋再三称谢,次日检齐行李,同心培上船,果然一路招呼周到,只觉越走越热。   到得新加坡,那蒋富远的店,是本来记得的,挑了行李,直到富远店来。那店的气局,却还宏敞。店伙导人,拜见富远,说明来意。富远道:“世兄,你令尊想煞你了,时常提起你来就要流泪。如今到上海办货,听说被上海商家,约入救济会往北京去了。”孙谋道:“什么救济会?”富远道:“世兄难道不晓得,联军入京,官商遭劫,官场有官场的救济会,商家有商家的救济会,难道你还不晓得么?”孙谋道:“怎么那些官员,不早些逃命,还要等人家来救济呢?”富远道:“岂敢,逃的也多,剩下的都是奇穷没盘费走的。”孙谋道:“唉,国家定的俸银,也太少了,若是敷余,也好预备些他们逃难的费用,这才算是天恩高厚哩。”富远笑道:“世兄说得刻毒,也难怪你牢骚。”说罢,家人送上机器冰来,果然这天气如火一般的烧,随你挥扇不止,那汗还同雨点般的泻下来。孙谋急欲见母,叫人挑着行李,直往他父亲店中。原来宁子奇是开的药铺,店名华胜,那里有些中国人,固然要服中国药,便有些西人,也很信中国药草,甚至一金镑买数两紫苏甘草,因此宁、魏二公,颇发些财。子盛另是一个铺子,一般发财。闲话休提。   且说孙谋到得店里,那些店伙,如何认得?孙谋和他们说明来历,大家喜道:“原来是世兄回来了,东家挂念的了不得,可惜他上海去了,约莫着也就要回来了。令堂是眼都要哭瞎了,快请进去相见罢。”孙谋听了,雄心顿灰,忖道:做了个人,自有家庭之乐,管甚社会国家!中国人生来是个家族主义,那父母妻子的爱情分外重些,再也舍不得割弃的。我既在外国,就不回来,倒也罢了,如今无故思归,到得这里,还役见一个亲人的面,只听人家传说,已经摧动肝肠,惨戚到这步地位,真正是天性之亲,莫之然而然了。一面想,一面走到上房。他母亲早已闻信,手扶着个丫头,从房里走出来,孙谋赶上叩见。他母亲泪流满面道:“我只当今生不能再见你面的了,谁知你倒留得性命赶到这里。你做的事也太胆大了,弄到有家难奔,有国难投,如何是好?”孙谋道:“母亲放心,现在的世界,也不靠定祖国做事业,孩儿有了本领,那里不可去,我们既然在此创下些基业来,强如在中国受那肮脏的气。”他母亲道:“虽如此说,我却觉得家乡好。不说四时寒暖得宜,只几家亲眷来来往往也有趣味。如今弄得孤凄的了不得,况且受了那湿热之气,身子天天疲软下来,恐怕不能久居人世的了。我偌大年纪,也想有个孙男孙女玩玩,免得老景凄凉。你媳妇是不知死活存亡,叫我放心不下,听说中国拳匪大乱,外国兵都来了,不知道那瓜洲关事不关事,我很觉担心。”孙谋道:“不关事的,拳匪是在北方骚扰,幸亏山东巡抚有主意,没放他到江南来。契辛住的地方,僻在乡里,要算如今中国的桃源,再也没事。至于那外国兵,是有纪律的,不至扰害人,况且也到不得瓜洲。”他母亲道:“原来如此,我只盼瓜洲没事,以外随他去反乱,也不干我们事。”这句话,说得孙谋愀然不乐,忖道:中国人不明白社会主义,单知道一身一家的安乐,再不然多添几个亲戚朋友,觉得以外的人死活存亡都不干他事似的。意见如此,如何会管到国家的存亡?我幸而先天中中的毒少些,又读了几本书,才把这气质渐渐变化过来,今听母亲如此教训,倒是中国家庭的总代表,我且婉言讽谏试试看。想罢便道:“母亲爱惜儿媳的心,真是太过了,孩儿的意思,倒觉得祖国人一般可怜,这回拳匪作乱,杀掉二毛子不知凡几,听说直隶山东路上,树林里挂着一颗颗的人头,那河边坡下横的死尸,也没有数目,逃官逃幕,家眷受累的,不止一家。洋兵来了,又痛杀拳匪一阵,这是一定的道理。我们中国人,自己先相杀害,再等人家来杀,母亲知道是甚原故呢?”他母亲道:“我如何得知。”孙谋道:“这是各不相顾的原故。譬如我们只知顾我们一家人,再不然顾到至亲上,再多也不过顾到朋友。以外的人,便觉得陌路一般,随他死活存亡,不与自己相干。甚至为了钱财,害他的性命,不但强盗打劫伤人,即如做官的,在上司面前谗害同寅,挤掉了他,我便能得意。做生意的,彼此相妒,跌落价值,以广招徕,挤倒了他的店,我的生意便好。读书的人从没有肯佩服人的,不说人不好,也显不出自己的长处。像这几种念头,都是藏了个杀人的心肠。太平时世,名为暗中相杀,一朝变乱,那杀人的性质发现出来,这才快其所欲。其实被杀的人和杀人的人一般,用心不过分个强弱罢了。所以中国人,只能杀中国人,见了外国人,就伏手伏脚的听他杀,这是什么讲究呢?原来软弱的人没有不怕强的,要是外国兵没有枪炮的利害,他们也敢杀他的。野蛮杀人,本是无用,一遇打仗的事,定然没命奔逃,像这般终古不变。一处土地被人家割去,处处的土地,终归不保。假如我们中国人换了一副心肠,知道大家卫护自己的同国人,不在相知不相知上存甚意见,自然彼此固结,才能算个国度。根基定了,那怕外国人怎样强,也取不了我们土地,害不了我们百姓。这才一国安,一家自安哩。”他母亲从没听见过这番议论,觉得新奇好听,细想起来,也有道理,没得驳回。这天母子深谈,直到二更多天,孙谋方才睡觉。   次日孙谋出去拜见几处同乡,及和华胜有来往的铺户,倒都见着,只是一班做买卖的人,虽说算计精明,苦于学问上面欠缺,没得多余的道理好和他们讲,因此孙谋动了个开学堂的念头。那天正在魏子盛家吃饭,忽然店里的学徒走来,找着孙谋道:“店东回来了,等你回去哩。”孙谋辞别子盛,赶忙回去,果见他父亲坐在中堂,和他母亲说话,旁边还有一个后生陪着。孙谋很是诧异,见过父亲,自有一番别后想念的话,不须细表。他父亲指着那后生向孙谋道:“你认得他么?”孙谋回道:“不认得。”他父亲道:“这就是你妻子,我在北京城里救他出来的,只待你见面后,好叫他改复旧装。”孙谋仔细把他一认,果然是自己的妻子,但不知为何改扮男装,为何跑到北京城里,真是离奇恍惚,如同做梦一般。慕隐本来具有侠肠,虽经一番别离困苦,却不露出儿女情态,没甚掩面悲啼的怪模样儿。当下见过了孙谋,自去改换装束。孙谋把在京时做的事业,详细告知父亲。他父亲道:“我也知道你不错,只是经了这番风险,几乎性命不保,叫我担心。”便也把到新加坡如何开店,如何到上海办货,如何被同人约到北京办救济会,如何荣升店里遇着媳妇,告知孙谋。又道:“媳妇的事,你去问他,便知详细。你们虽是生离,也和死别一般,你也该去叙叙别情了。”孙谋巴不得这个吩咐,连忙答应道:“是。”便赶入慕隐房里去了。正是:   儿女何曾关大计,英雄无奈总多情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二十二回 宁孙谋作传表贞姬 陈契辛登程寻侠骨   却说宁孙谋跨进妻子的房门,慕隐已改了女装,搽上脂粉,正在对镜理发,见孙谋进来,自然欢喜相迎。孙谋且不提起别后情事,只看他的头发,原来长短不齐,问其原故。慕隐道:“这是用剃刀剃去的,就和男人一般,现在养了两三个月,尚未长齐,所以如此。”慕隐也见孙谋头上的头发,一般剪短了,知道他久换西装,并不诧异。孙谋才问起他到北京何事,何故改易男装?慕隐道:“一言难尽。自从你科名发达,我就知道非福,果然不久出事,险些儿家属被累,我们要想避祸,大哥力言不妨,因此因循下来。后来母亲病殁。”孙谋道:“呀!怎么丈母不在了?”慕隐道:“正是,我满了服,想来外洋寻你,恰好到扬州姨母那里拜寿,姨母无心说出,你和淡然,都为人所谗害,我和妹子,想替你们报仇,落个名垂后世。”说到此,眼圈儿就红了。孙谋道:“这是何意?莫非淡然夫人有些差池么?”慕隐道:“死得甚惨!”说罢,呜咽起来,孙谋也觉惨然。慕隐住了哭,又说道:“我们商量改了装束”绝早离开姨母家里,直走北京,却在山东济南府”,耽搁几天。”奇巧表兄告诉妹子道:“你们的仇人是姓胡的,妹子不该误会,碰着个胡道台,就想行刺,被他亲兵一枪打死。当时我已昏晕过去,及至醒来,已经收在监里。我因复仇事大,仗着会说,没被问官驳倒,居然掩饰过去。后来我倒承那胡道台,荐在华尚书府里当书启,这正是谗害你们的人。打听得清楚,正想下手,那知迟了一天,被拳匪闹得他们逃走了。我没法,只得搬住荣升店,原想乘机到外洋来找你的,谁知遇着阿翁,这番相会,实出意外,只是苦了妹子。”说罢,那喉间又咽住了,那眼泪又直流下来了。孙谋道:“难为你们,只是此等冤仇,也不屑报复,你就算报了仇,他们还不知道是甚么原故。就是旁人议论,也只说你们乱党罢了,有甚么名垂后世。不意你们倒有这侠烈思想,我平日却没表彰过游侠,这影响太奇了。”慕隐道:“你也忒看我们不起,难道我们胸中连这点思想都没有,定要受了你的影响不成?这句话说得太不平等了。”孙谋道:“这是我的不是,我究竟是中国人,往往流露出本来性质。”说得慕隐也笑了。当晚子奇吩咐厨房,大排庆贺筵席,各伙计均请他们吃酒。这场欢悦,大约到新加坡后,要算得第一遭。   次日,子盛先来看子奇,问起中国的事,又知侄媳回来,就问起他自己媳妇。孙谋只得把前后细情述说一遍。子奇不免悲愤,并道:那灵枢寄在山东,是不妥的,远赴重洋去搬回来,我又办不到,如何是好呢?”孙煤道:“已和侄媳商量定了,这柩自然寄信契辛内兄,等他去搬。再者,契辛两个妹子,走了出来,定然到处寻访。他们改名换姓,那里访问得到?这桩疑案,只怕传扬开去,人家要添造多少谣言。关碍他们的名誉,我当做一篇侠女传,把他姊妹二人的事,叙个详细,寄与契辛,叫他刻出板子,发给人家,以解众人之惑便了。”子盛道:“这个办法甚好,也可少慰我媳于地下。只是小儿那里,也要写封信去告知他才是。”孙谋道:“那个自然,我还打算做几篇诗词给他登报哩。”当下商议定了,孙谋本来下笔千言,这晚就在慕隐房里,信笔写去,不到一个钟头,已经脱稿。这篇传,真是把两人的侠烈,摹绘出来,慕隐把来。读到误击胡道台一节,和华府磨刀饮酒一节,直如易水荆轲,怒发上指,不觉声泪交并。孙谋又提笔做诗,自多激烈的句子,却费了慕隐眼泪不少,这才作书寄出。   再说淡然自从在横滨开了报社,来往的尽是当世知名之士,那消场畅旺,自不必说。原来中国少年,从没一些新学的影响,自从被废科举改八股的几番闹,稍为明白些世事之人,都晓得从前的揣摩没用,稍稍换了教法,不禁止学生看书。及至几处学堂开办了,有几个游学外国的学生,传授心法,这才学堂中学生改了一副面目,晓得谈些西学。然而苦于没得书看,幸亏这淡然的文明报出版,果然议论痛快,学理明通。又有些科学门径,兼贯中西,那些学生见所未见,如何不佩服呢?于是人人去买,家置一编,每年所销,何止万分。只是一班顽固老先生,只说他报上都是背逆的话,不准后生购买。还有几处官办的学堂里,专禁这报。文明些的教习还好,顽固的,倘搜着学生的文明报时,呈给总办,就要开除。因此闹过几次风潮,甚至为此散学堂的事都有。后来做学堂总办的,也知道舆情难拂,用了个放任主义,听他们私自买阅,只不公然倡导他们,却还有总办自己也去购阅。要知淡然这报积下一二年来,各种新学理新掌故不少,一班应科举的人,腹中本是空空的,有这样好夹带,如何不买呢?所苦的,从前不屑购阅,弄得有头没脑,残缺不完,书贾觑出破绽,想了一个绝好的渔利法子,把来分门集成一册,方才出版,便消去二千册。被淡然知道了,大为不依,以后也就没人敢拾他的现成货了。可惜那些学生,只知这报上的空论好,不知他谈学问处的博洽,所以灌输虽多,还未能普及。那程度低些的学生,把这报来,摇头摆脑的高声朗诵,竟当他八股文,就如什么考卷墨卷一般,这却可笑已极。还有些教习,迎合学生之意,把报上的文字,插人最旧的文字中,当作教科,学生倒也欢喜。只可怜那班没读通书的学生,做文课时,袭取了报上皮毛,什么大舞台大剧场等类,拉拉杂杂,写得满纸,却说不出半点儿新理。所以淡然这报,要算个淘汰报,得他好处的,都是学问好的人,中他毒的,就恐怕难得明白了。   闲括休提,再说淡然这天,正在报社里握笔构思,想做一出女侠传奇,还没想就情节,恰好外面送进一封信来。淡然把来拆看,才知是孙谋寄的信。看到慕隐、缀红商议复仇一节,吃了一惊,再往下看去,看到缀红误击胡道台,手枪毙命一节,不由痛苦难言,那眼泪如穿丝的珠子一般,滚滚不绝。可巧主笔庄仁慧走来,见淡然这般光景,不知就里,只道他又洒下忧国的眼泪。淡然不肯相瞒,把来信给他看,仁慧看完信,啧啧称奇,信里还夹有侠女传一篇及诗十首,不由的倾口读下。淡然却未及见,凑近来看,仁慧读完,把手在桌子上一拍,道:“有这篇传,这十首诗,尊夫人为不死矣!”淡然那里搁得下这段悲肠,只是坐着呆呆的想。仁慧劝了他半天,不听,因主笔事忙,只得走开。淡然这日搁了一天的笔,在箱子里翻出缀红照像,看了便哭,哭了又看,直闹到半夜,忽然省悟道:“我这般动了儿女情肠,未免魔障太深了,他自成仁,我自悲感,我不痴于他么?”如此一转念,觉得一杯冷水灌入心坎里,登时清凉起来,顿止悲情,安然睡着。次只就把这段情节,写入侠女传奇内。那淡然的笔墨,比起孙谋另有一种工夫。孙谋是莽莽苍苍的,淡然是秀出天然的。只孙谋那篇传,却没登入,但是那传奇,隐隐约约已经说得淋漓尽致。又有孙谋几首诗,猜也猜得出是缀红了。   这期报寄到中国,有些不知道来由的人,也就滑过去了。只陈契辛自从魏淡然开了报馆后,每期必买他的报来看,这时正因两个妹子,在姨母处拜寿,一去不归。接着信才知是到外洋寻夫去的。契辛那里放心得下,不免带了盘费,又挑选了男仆女仆,追踪到上海,各家客寓里打听,那有一些儿影响。契辛始终不肯便回,看看住了一个多月,实觉无聊,要想回家。那天带了仆人,到棋盘街买些洋货,可巧与虞子弼觌面遇着。子弼有心结交豪杰,见契辛一表非俗,就无意中动问姓名。谈起来,都有些知道的。子弼邀他店里小坐,契辛本闲着无聊,乐得应酬,就同子弼到兴源店内,可巧方于东在家,彼此客套一番,不必细述。方、虞二人问及契辛来此有何贵干?契辛道:“不须提起。”就把两位妹子出洋寻夫的话,述了一遍,子弼一个不留神,道声:“哎哟!你令妹莫非宁孙谋、魏淡然的夫人么?”契辛道:“正是,足下如何知道?”子弼道:“我本不知道,因敝友黎浪夫说起,他在清江浦遇着令妹的,后来还有一封信给他,才知就里。”契辛大喜道:“这黎兄现在那里?待我去拜访他。”子弼道:“他上北京去了,还说要回日本去,无从踪迹。”契辛跌足道:“这般不巧,那信足下可曾看见,如何说法?”子弼吞吞吐吐的,不肯说,经不住契辛再四追问,子弼只得实说出来。契辛大惊道:“如此说,我妹子休矣,但不知道他要报什么仇,我只得赶到北京去救他出来。”原来子弼不曾说出缀红的事,所以契辛尚不悲伤,子弼又听他要赶到北京,便劝道:“吾兄此时便到了北京,也没法打听令妹消息。况且如今拳匪闹得正厉害,报上说联军攻破了京城,你须去不得。”契辛如何肯听,次日便收拾行李,带了一个仆人到船码头。谁知没一只船开往天津的,契辛只得折回,找着方、虞二人,商量主意。方、虞二人劝他且消停些日子,打听信息,并劝他搬住兴源店。契辛无奈,只得将行李搬来同住。   一住半月,杳无信息,又过些时,接着家信,说他妻子难产,命在垂危,契辛心挂两头,没法摆布。子弼劝他回家,且顾目前尊夫人的性命。契辛固然笃于同胞,亦且伉俪情深,只得搭轮船回去。到得家里,他夫人已生下一个儿子,并没甚事,他便一心一意,要上北京。这晚接着上海寄来的文明报,仔细看了一遍,见了孙谋的诗,似乎为痛他妹子而作,心上突突的跳个不住。暗道:大妹定然断送了性命。不由伤心落泪,又忖道:孙谋远在海外,如何得知,这定是相仿的事,文人弄笔,那可捉摸,不须理他。再看淡然的曲子,又像是他第二个妹子遭祸的光景,弄得疑疑惑惑,睡梦中都觉着他妹子惨死,而且肉颤心摇,知道凶多吉少。最后接着孙谋的信,这才水落石出,晓得他大妹子无恙,而且夫妻相会,二妹子死在山东省里。契辛一阵心酸,放声大哭。他夫人听见了,赶来问信,契辛一一说知,于是举家悲泣。   契辛就照着孙谋信中办法,一面把那篇侠女传刊印,一面收拾行李,往山东去扶柩。写了两封信,给孙谋、淡然,托方子东在上海转寄。自己即日动身,不消半月已到济南。找着江苏丙舍,进去查看,那有魏氏夫人缀红的灵柩?问丙舍里看守的人,也称这里并没女柩停放。原来孙谋匆匆发信时,没说出他们改姓名一节,那传是文人掉弄笔头,不怎么说得详细的,契辛至此,煞是诧异,忖道:这灵柩那会失落,事有蹊跷,再检各柩,只有镇江聂子里之柩。契辛猜着五六分,是他妹子,但不敢冒认,只得去拜胡道台,想打听行刺他的究是何人,自然就见分晓。谁知胡道台巡视河工去了,据他局里的人说,有半月多耽搁,契辛只得住下静候。一天在趵突泉吃茶消遣,却听得人说胡道台的坏处道:”那天要被聂子里刺死了,倒也除却一害。”契辛这才料定聂子里便是陈缀红,定然改过男装的,只等胡道台回省,探问明白,便可扶柩回去。正是:   可怜侠客血都碧,谁识夫人颜本红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二十三回 弭拳祸快枪小试 惜贤才牌示高悬   却说陈契辛在济南府住了半月,打听胡道台何时回省,到他公馆里去探问几次,还无的确归音。原来河工决口,胡道台督率属员抢险,正在吃紧时候,不能便回。契辛等得不耐烦,只得各处闲游消遣,把那济南名胜,什么千佛山、龙洞、鹊华、大名湖、黑虎泉等处,逛到个腻烦极处。一天早饭后役事,仍到趵突泉喝茶,原来这天正是个集场,只见许多买卖人,东一团,西一簇,非常热闹。契辛也蜇进人丛里去看看,那知并没什么稀罕货物,只不过缸盆瓦罐等类,那些零星物件,馍馍锅饼摊,到处摆满,看过几处,都是一般。耳朵里听得有人叫道:“二哥,我们去看大师兄演拳去。”契辛忖道:不错,北方的拳匪,虽经方抚台禁绝了,不准到山东地界,那一班无知的人,原是山东人居多,这是禁止不来的。究竟他们是何作用,不免跟去开开眼界。想罢,便跟着那两人,走到一个空旷去处,就见许多穿着毛蓝布袄白布裤子的乡里人,围着个大师兄,听他谈神说鬼,道是什么关圣帝君,黑虎赵玄坛,做了我们护法,怎样扶清灭洋,怎样不怕枪炮,说得有声有色,大众喜得手舞足蹈。那大师兄更有主意,就叫众人入会,焚香画符,请了神明,设下重誓,慢慢传授拳法。契辛见这种光景,觉得可笑,回到寓中,仔细想道:不好,今天碰着了这班乱民,将来越聚越多,必至酿成大事,若不见机早行,恐怕出不了这济南城了。当晚便找着看丙舍的人,商议停妥,次日把聂子里的枢,扶回瓜洲去了。   再说那大师兄,本是个历城县的无赖,入了拳会的伙,趁势劫夺客商行李,任意挥霍。匪队北上时,偏他没有跟去,在乡间混了数月,依然做了穷光蛋,饿死只在眼前,没有生法,才想出这个旧圈套。本意只想骗几文钱度日,谁知大家那般信服他,竟聚到三四百人。风声闹得大了,被方抚台知道,不觉勃然大怒道“:我那般出示戒谕,他们还敢故态复萌么?这些愚民真正不知死活,只有发兵剿除罢了。”旁边踱过一位文案禀道:“大帅不须动怒,若是发兵剿灭,恐怕激成民变,倒很难办,卑职有个法子,叫他们立时散伙。”方帅见是李文案上条陈,本来很佩服他的,不由的请教道:“吾兄有何高见?”李文案从容禀道:“常言擒贼擒王,晚生打听得这般愚民,只因被一个光棍煽惑,以至成群结党,目无法纪,大帅须不动声色,叫首府出示,招他们来,只说国家要用他。他若来时,问他果不怕枪炮,便当时试验,用洋枪打他,把他头目打死,以下的人就好遣散了。”方帅大喜道:“此法甚妙,到底吾兄高见不错。”当下传了首府,问他拳匪踪迹。那知这首府卢大人,应酬太忙了,不大理会民事,虽耳根里隐约听得有什么拳会,还不知道聚了若干人,那里能知他们的踪迹,就用一个搪塞的法子禀道:“那些乌合之众,没有一定聚集的去处,大帅如欲查究,待卑府传齐了差役,分头去拿人便了。”方帅道:“这倒不必,兄弟的意思,是要招降他们,就烦贵府出示晓谕,准于十一日会齐教场,听候兄弟点名收降便了。”首府连应了几个是,回到自己衙门,传了历城县来,狠狠的责骂一顿,道:“地方上有这般重大的案子,也不来告诉我一声,如今抚台问下来,幸亏我随机应变,敷衍过去,要有差池,怎么交代呢?”历城县吓得目瞪口呆,面面相觑,接连应了几个是,方才退下。   首府又传书办叙稿,出示晓谕他们。书办答应遵办,回到下处,翻来翻去,并无成案可稽,便找到一个老书办。这书办姓史名袭号老利,在济南府办了三十年公事,如今是轻易不到衙门的了。此次因为他手下的徒弟,想不出法子,叙这没有成案可查的稿,你一句,我一句,胡闹了半天,一无成见。内中有一个绰号地里鬼的,这人颇有见识,不言不语,在那里抽了半天青条水烟,忽然开口说道:“诸兄说的全不是个道理,我想这桩案件,是从来没有办过的,料想诸兄新来晚到,见不到许多公事,只有我那史老利见多识广,还是去请教他罢。”大家正没主意,听他所说,乐得把这难题推给人家做去,不由得异口同声道:“请他去,请他去。”房里的伙计,听了吩咐,飞奔的请去了,半天方回道:“史先生才起来,还没吃早饭过瘾哩。他说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,要来请我,他们随便办办就结了。是我再三央求他,只少磕头,他才肯来的。他叫各位先生不要回去,在这里等他。”内中跳出一个冒失鬼恨道:“什么老利不老利,有这样大的架子,我只见他一封一封雪白的银子拿回去,从没到衙门办过一桩事,倒像个坐地分赃的强盗,总是地里鬼不好,偏要请教他,弄得我们饿着肚子等他。他要是一天不来,难道就挨饿一天吗?这稿有什么难叙,随便那位叙一叙就得了。官场的事,那桩不是敷衍,只管牛头不对马面的叙上去,我敢包你不驳回,真也太小心了。”地里鬼道:“老兄休得胡说,今天这稿子,不比寻常,须知事关重大,若是老兄能叙,尽管请叙,我们是不担干系的。我那老利,他是三十多年的老脚色,见识比我们大了许多,因此我说要请教他。他既答应了来,那有不来的理,老兄怕挨饿,请回府吃饭去便了。”这人经地里鬼抢白了一顿,也就没得话说。候到三下钟的时候,只见远远一个小厮扶着老利,拿枝长旱烟袋来了。才进头门,就有几位刑房里的同伙,出去迎接,地里鬼也带领着同伙接了出去。细看那位老利,穿一件蓝杭绸长衫,左手大拇指跷着个翡翠搬指,故意露出袖外,摇摆而来。地里鬼扶他进入里间坐下,把那桩公事,和他讲明,大家洗耳恭听他的妙论。老利不慌不忙,开言道:“这稿没什么难叙,你把那年招降会匪的稿子,查出一看,便知道了。”地里鬼恍然大悟,便从一宗一宗卷内,好容易找到一件大致相同的稿子,把来改了几处紧要关目,弄成个不三不四的一件东西,送到刑名师爷书房里,这才把这件事搪塞过去。   到得十一那天。只听得抚院衙门,三声炮响,大人业已出辕,那一队一队的常备军,个个掮着毛瑟快枪,拥护着抚台大人,到教场里去,那些拳会里人,早已到齐,个个得意扬扬,要待大人收录。只见官厅上,隐约有几位红顶花翎大员,坐在那里商议,不见别的动静。一会儿,上面传唤摆队,旗幡展处,队伍摆齐,会众只道要和他们开仗,吓得浑身乱抖。又停一会,首府大人亲自下来传谕道:“你们众人,且在这里站着,听候吩咐,只叫头目上去见大人。”那头目战战兢兢,跟着首府上去。方帅问道:“你不怕枪炮么?”他只得硬着头皮道:“不怕。”方帅立时叫过两个亲兵吩咐道:“你们两人,挟着他到众人面前,说我要把他试枪,果然打不死,还须重用。告知众人之后,便把他试打一枪。”两个亲兵听了吩咐,挟他便走,那头目不及分辨,被他们如法试枪,岂有不死的道理?枪子从前心进去,后心穿出,当时倒地而亡。众会党一齐跪在地下,只求饶命,方帅下阶,痛说了他们一番,叫他们各自安分归农,再有这般举动,定然提来,那时性命不保,休要后悔。众人叩谢过恩典,各自散去。方帅回辕,传见李文案,着实夸奖他用的好计策,果然把一桩大事登时消灭了。自此分外敬重文人,有心招罗豪杰。   原来这方帅,名之元,表字玉岑,本是海军衙门里放出来的道台,深通海军兵法,熟谙交涉。只深恨拳匪扰害国事,全亏他遏住了,没有滋害到东南诸省。朝廷知道他山东的事办得好,把他升任直隶总督。方帅接着这道谕旨,不由的心中大喜,对李文案道:“兄弟一向有整顿海军的意思,如今得行其志了。”李文案自然着实恭惟,当下就替方帅拟了个谢恩折子。过了几日,把公事移交藩台护理,方帅急欲进京面圣,好在这时铁路已通,就打电报到京城,叫开专车来接。当日藩臬道府,各集抚院,预备送行,却还不知方帅如何走法。方帅对他们道:“今天铁路上,是有专车开来接兄弟的。”各员听了,自然候送不提。那知左等也不来,右等也不到,方帅焦躁,差人打电报去问。回电道:“车不敷用,请另设法。”方帅大怒道:“这车务处如此可恶,那势力还了得吗?”藩臬俱进言劝慰,方帅只是恨恨,设法,只得再停一天,占了常开车头等官座,这才进得京去。召见时,条奏两件事,一是海军的腐败,一是铁路的吃亏浪费。圣上因他说得恺切,就命他整饬海军,督算铁路帐目。方帅奉了这个谕旨,免不得打起精神,整理一番。   到任后,便和李文案商量,聘请几位名士,在幕府帮忙。李文案荐了几个人。及至入幕,原来都只有老旧的本领,方帅不甚满意,打听得南通州有位韩康伯先生,是新旧兼通,中西并贯的,方帅不惜重资,特具百金一月的金,着人持函敦请。你道这康伯先生是怎样出名的呢?原来他是个寒微出身,他老子在胡公馆里当个家丁,他也就在公馆里做个书童,伺候少爷读书。本来脑气筋就比别人长得足,天天听先生讲书,书上的句子,难为他都记得清。少爷退学后,他便把少爷的书。在灯下细读,不到三年,竟比他少爷强了许多。一天先生出了个史论题目,叫做什么卫青论,少爷做不出,他就自荐,和他代枪,着实替天下的人奴发挥出无数感慨。先生批了许多恭惟话。少爷把这本卷子,呈给他老人家看,谁知他老人家看出破绽,说笔路口气,全然不对,一定是有人代枪的。少爷被他老人家考问不过,只得实说。这胡老爷是翰林出身。很爱才的,当下就有心提拔他,叫他一般在馆里跟着儿子读书。那消一年早已造就成了一个秀才资格。那年恰逢岁考,胡老爷替他报名应州考。此时韩康伯要将就做几篇文章,倒也不至于闹出事来,谁知他逞强的心盛,头场两篇文字,直做得花团锦簇,州里也是位名翰林,散馆出来的,见有这本好卷子,那肯割爱,不免取了个第一名案元。那时通州有几位世家于弟,都是卓卓有名,都想夺这个案元的,及至榜发,见取了个无名小卒第一。大众不服,却打听不出是什么人。覆试见面,索他文章看时,不得不佩服。四场案元,被他一人占据,人人愤怒。听得茶坊酒馆中人传说,他是胡宅家丁之子,于是有了把柄出气,便由第二名童生出头,纠合多人,要告他身家不清。呈于做好了,找到几位凛保先生商议这事。当头的凛保张凝秋先生,把呈子看过一遍,只是摇头道:“诸位错了,要攻他,何不早攻?此刻四场已毕,差不多要送道考,还能攻得来么?况且州官很赏识他,只怕攻也没用的。”众童生道:“我们晓得他出身迟了,这也有得理说,先生们出点力,有什么告不了他?”凛保没法,只得代他们投去,果然州里不准,批驳下来。众童生愈怒,赶前到学院告去,韩康伯听见这个消息,只怕受辱,和胡公商量,意欲不去应院试。正是:   蜗角功名纷斗起,鸿儒事业玉成多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二十四回 膺厚聘都讲贻羞 雪奇辱外洋游学   却说韩康伯被人攻考,因欲不去院试,和胡翰林商量。胡翰林道:“你只管去应试,我有信寄宗师,包你一般进场,随他们告去便了。”康伯听了他主人的话,果然仍去应试。只见院门口挂了一扇牌,批的是:“童生多事,诬人身家不清,本当反坐扣考,姑念该童误听人言,免其查究。韩某着一例应考,毋得自误。”康伯见了这扇牌示,才放下了心,此番入场,故意做两篇敷衍文字,进得甚后,大家也就不去忌他了。自此便有人家延他教读,很可糊口,但他文字虽好,命运不佳,乡试数场,俱遭摈斥。有一次江南放了李主考,久闻康伯的才名,想要搜罗他入彀,谁知他卷于,偏偏没出房,便宜了别人,取中解元。有此一衬,越显出康伯名望来,须知通州文人荟萃,有治经学的,有擅长做八股的,有能工诗赋的,只康伯留心时务,兼喜看元史,也讲究些金石,因此京城里几位大老官,都器重他。   那时天津开了个北洋大学堂,有人荐康伯去做总教习,康怕虽然学问过人,却不晓得学堂中的利害,冒冒失失应了聘。说不得坐了轮船,先到上海,会着几位当道的旧交,吃过几次番菜,谈了许多忧国的话头,那些名公十分佩服。然后康伯向书坊铺里购齐各种新出的书,回到寓中,抱起佛脚来。打开一本,是卢梭《民约论》,仔细看去,十成倒有九成不懂。再看什么赫胥黎的《天演论》,倒觉有些意思,暗道:这书还有点文章气味,只是说的什么道理,真正破天荒,又误人禅家宗旨,确系圣道中的蟊贼,这些书那里好教学生。我打定主意,叫他们读四书五经便了。当晚翻阅过几本书,都是一派议论,不觉心中动气,把那些书束成一捆,再也不去看他的了。踱到二马路,有一爿千顷堂书坊,康伯见插架的,都是木板书,不由的走进去看看,一眼望见标签上写着《元史译文证补》,心中大喜道:“我正要觅这部书,遍买不着。谁知此处却有。”当即向店伙争论再三,出三块钱买了回去,就便打开看去,觉得字字打入心坎里,自言自语道:“这样考证精确,真不愧著作家。”正在得意时,外面送进请客条子。原来是招商局的孙总办请在一品香。康伯放下书,整衣前往,彼此酬醉一番,各自散去。   康伯耽搁两日,也就坐了新裕轮船北上。到馆后会见总办汪兰室,商议中文课程。一时聚了许多中文教习,公同商定,康伯就痛说学生看新书之病,汪总办虽然出过洋,要算一位开通的翰林,然而在官场阅历久了,再不敢创什么新议论,听了康伯的话,很以为然。当下就定学生的功课,叫他们刚日读经,柔日读史,随便开了几部书,却把《四库全书提要》上的书目,搬出一小半来。汪总办看了一遍,觉得那些书,都是几百卷的煌煌大书,学生如何置办得未,只为他是大名鼎鼎的,不好驳回,随嘴恭惟道:“好极好极,足见韩先生学问渊博。”康伯得惹已极,掀开两撇蟹箝胡子笑道:“兄弟于这些书,总算涉历过一番,如今那些少年,只怕一部都没有见过。唉!将来中学恐怕要失传了。”汪总办也附和他慨叹一回。内中有个教习不知分量,取过功课单,仔细看了一遍,不禁开言道:“先生定的功课,自然是高等程度,只是这学堂卒业,乃是六年,这六年中二百四十个礼拜,每礼拜三十六个钟头,倒要去掉一大半西文、算学、化学、格致等类功课,所存十几个钟头,那里有工夫读这些整套大部的书呢?先生这功课,还该斟酌改定才是。”康伯听他说得突兀,不觉勃然大怒,然而对着总办,不好意思发泄,只得勉强答道:“兄弟这课程,原是草定的,正要烦各位斟酌,况且学生程度不一,自然有几位好的,可以看大部的书;程度不及的,尽有程度浅近的本子在内。”那教习冷笑一声,不欢而散。康伯暗思他们瞧不起我,倒要拿点本事出来给他们看看。   原来这学堂开办多年,经从前儿位名公,着实研究过几次,学生很有些开通的在里面,即如中文一道,也颇有人讲求,他们附以西学哲理,能说人家说不出的话。教习是有几位师范生出身的,都能沆瀣一气。偏偏遇着这韩总教,定的功课,全系外行,大家目为怪物,背后议论纷纷,康伯全然不知。一天正逢月终察课,康伯出的题目是《元史译文证补》书后,有几位高等学生,不消说是难不倒他们的,几位工夫差些,却做得不出色。教习把卷子批好,送给他过目,趁便说道:“这部书学堂里不多,只有一部,大家不能遍读,所以文章减色。”康伯吃惊道:“学堂里居然有这部书么?”当时自觉失言,红涨满脸,教习去后,康伯把那卷子打开,果然有几本很能说出书中的紧要关目,而且还附益原书所本无,自此不敢看轻学生。但是康伯有一种脾气,最喜轻易下笔,那卷子既经教习批了,他定要再加一重批,本来八股的工夫最深,那方块字的批语不知不觉奔赴腕下,这倒不必说了。有天教习送到六班生的课卷,他把来细细推敲,学生文中用了一句《史记》成句,教习单圈过去,他老先生觉得这句文章平仄失调,读下去不甚顺口,用笔打了个点子,加了眉批,说他不妥。卷子发下,那学生不服,拿了卷子,闯进他卧室里道:“学生这句是用的《史记》,有什么不妥?请先生指教。”康伯不信道:“《史记》上那有这句书。”那学生最妙不过,袖统管里,伸出一本《史记菁华录》来,指着那句道:“先生请看有没有?”康伯登时面皮失色,要想发作,原是自己不是,怕声名闹出去,纸老虎便戳穿了,只得忍气吞声,反和那学生作揖谢罪道:“是我健忘,吾兄不要动气,千万不要告诉人,我下次留心看你的文章便了。”原来学生是服软不服硬的,听他这般说得圆和,倒也罢了。常言道:“天下的坏事,只怕不做,不怕不破。”康伯这个小过节,不知如何,被总办知道了,不免说了几句俏皮话。自思这里不可久居,我莫如托故还家,给他一个半途而废。想定主意,便修好一封信,只说家中有事,要回去走一趟,耽搁一个月再来。总办知他没趣而去,只得听他。   康伯惬旗息鼓,回到通州,就有许多维新朋友,听说他是到过北洋大学堂的,新学一定高明,一起一起的来请教他。康伯实在说不出什么道理,还亏在学生卷子里见过些新名词,胡诌起来勉强应付几句。自思如今世界,不是守旧能过日子的了,若不学些本事,只怕要填沟壑。但是本事从何处学去?旧的朋友,和我一般,还不如我。新的少年,又不认得一人,及至见面,他们直一直身体,垂下两手,像是敬重我的意思,不消转背,便要腹诽。我见了他们,也犯不着低着身分去俯就他,那种隔膜的光景,很觉难过。左思右想,没得主见。正在踌躇,可巧他姊姊归宁,携着外甥来了。康伯晓得外甥已有十七岁,问他读书如何?姊姊道:“不要说起,你这外甥,是他老子不好,送到什么通材学堂,读了三年外国书,每到家中,便讲什么平权革命。”康伯听了,触起前文,暗道:平权革命的字眼,我也见北洋学生文章上用过。那革命呢?《易经》上说的“汤武革命”料想不是什么好字眼,只这平权的实义,我还不懂。有了主意,我今天留他在书房里同睡,盘问盘问他也就知其大概了。最可怪的是儿子进了学堂,连母亲嘴里也会说出新名词来。《墨子》上说得好:“染于苍则苍,染于黄则黄。”我这姊姊被儿子染新了,只怕我也要给外甥染染才好哩。当晚沽酒买菜,请他母子吃饭,就叫家人在书房里设下一榻。到得临睡时,舅甥二人谈论新理,康伯再也不敢自大,把平时所见的新名词新理论,一二请教外甥。他外甥果然不惮烦言,逐条指点,被母舅考问到极处,发狠说道:“舅舅你老人家,要知这些道理,总须多看译书和那些旬报,单靠采访是不兴的。”一语提醒了康伯道:“我有一束书,报不愿意看他的,难道都有些精理在内,待明天把来覆阅覆阅,看是如何?”一宿无话。   次早康伯打开书箱,把从前在上海买的那些新书,解开了束,一本一本的取出来细阅。这回不比上次,不肯浮光掠影的滑过去了,看到一个月下来,果然长了许多见识,渐渐觉得中国圣贤书上说的道理,还有未尽圆通处,不由人不佩服。后来又请教他外甥,读东文的法子。他外甥荐了一位东洋先生,每天来教一点钟东文,半年以后,东文也有长进,想出洋游学一番,以雪北洋之耻。从胡翰林处借到盘费一千银子,趁着机会,自费游学东洋。同伴是通材学堂里孙威如君、严铁若君,三人坐了松山丸轮船,出吴淞口,望长崎进发,说不尽一路的山水景致,崭秀雄奇。   三人舟中畅谈,孙、严二君意见,却与康伯不同。孙、严是专主铁血之说,康伯以为诸佛众生,一切平等,可以化人争竞的心。威如道:“没有相抵的力,那能平等?所以贵自强,两强相遇,适得其平,然后可言平等。”康伯又言:“君臣一伦,终不可废,外国立宪政体,也一般看重君主。”铁若道:“君主是公仆,替人民办事的,凡一国必有国民,国民是一国的主人翁。没有国民,便不算有国。共和立宪国,都有国民,他的义务,不惜牺牲一身为国家尽命,总不肯叫自己的国家,自己的团体破坏,所以遇着公利公益,拼性命赶去。那公利公益于自己有何好处?殊不知人人营干起来,便是个人的大利大益,破除人己之见才能合群,才能强国,至于打仗,乃是天然应尽的义务,必须人人有军国民的资格,为什么呢?大害大损是公利公益的反对,国中没有军国民,伤于文弱,一切交涉上竞争不过人,必至大害大损,公利公益何在?共和立宪国的军国民,无非并存一保护公利公益的主见,打起仗来,不顾血飞肉薄,也是看得个人轻公家重的原故。专制国不然,大家觉得这个国家是皇帝有的,就如他的私产一般,我们不过借住他的土地,吃他的饭,用了他的钱,不能不替他出点力,打仗也犯不着致死,做官也犯不着清廉。人都如此存心,分明是个散局,还指望存什么种?保什么国?你要不信,请看万国历史,那个专制国能久立于地球。即使一二国仅存,也如一丝游魂,随风飘荡而已。所以小弟的意思,先要造就国民,再议立宪,不要怕民造反,到那程度,要强他做乱民,害   公众的安宁,他也不肯的了。沾沾谈君臣一伦,还是迂儒之见。”正在说得高兴,只见窗子面前,一阵乌黑,船便簸荡起来。三人急出舱面看时,外面好好的日光,只船顶上像有一朵黑云盖住,船上人齐声道是怪事,两个东洋人拿起手枪向空打去,忽然狂风怒号,白浪掀天,那黑云飞过去了,半空中隐隐有哭声,随着黑云向东而去。正是:   公忠慢说人间少,险难须知海上多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二十五回 大名士幕府参谋 真强盗海中结伴   却说韩康伯等人,看见海中一朵黑云,带着哭声,向东而去,正在疑惑,只听得船上的东洋人说道:“这是一只老鹰,来路甚远,大约是美洲飞来的。”正在拟议,又听得一片喧嚷道:“理篷索的五郎不见了。”原来五郎此时正爬在桅杆顶上理篷索,却好被老鹰抓去,同伙的人,很替他伤感。一回船到长崎,三人上岸游览。一天到得东京,进了速成师范学校。康伯在这学校里,别的倒也没甚不便,只因不肯改装,被东洋人唤他做猪尾客,心中愈加气愤。好容易混过一年,卒业后,赶紧回到上海,这番却认得维新人不少,他便在新马路昌寿里租了一间房子住下,想运动几位有钱的同志,开个小学堂,只是认得的人虽多,都是穷光蛋一般,戴着维新帽子混钱度日的。康伯既没有他们那种本领,又不肯随处哄骗人,因此没得一毫生发。看这上海的人情浮薄,官场的势利难当,又觉不平已极。一天在寓中看报,忽然走进来两位朋友,起立招呼,原来是吴自立、汪公民。当下坐定,自立道:“如今我们中国,有一个大问题,凡是国民均当注眼的。康伯先生的视线,亮已直射到这上头了。”康伯呆了一呆道:“吴同胞所说的,莫非是铁路那件事么?”自立道:“正是,外国人铁路造到的方位,就是他势力范围所及,可恨找们中国官场,不知道这个诀窍,既借了他的钱,又与他以权,将来洋款既多,这路权怕不尽情被他们移去?粤汉那条路,美国人又来设法承揽了去,我想我们虽没有权力争回,却可演说一番,唤醒当道,再运动粤人自办,方能抵制一二。”康伯未及答应,公民道:“吴同胞说的话,实有道理,我们就约定日期,刊发传单,在愚园演说便了。”康伯才插嘴道:“二位同胞,所言极是,日子定了,小弟必到。但是我的主意,还要写几封公信,分投政府阻止,才能有济。”自立拍手道:“这话正合我意。韩同胞认得政府的人多,还要你运动才是。”康伯非常得意,三人议定主意,次日传单发出,准于初三日在愚园开会演说。当天到的同志不少,那演说的话,倒还着实,不比那什么革命流血一派影响之谈。接连演说三天,大家兴尽了,来的人也就少了,康伯这才作书条陈几位政府里大员。   谁知自此一闹,康伯的名誉大震,京城里宣传韩康伯是个大政治家,大外交家。方帅采取他这点名望,不由的肯出重金聘请,差人特函访到通州。康伯还在上海没有回去,差人没处寻访,只得折回覆命。方帅托幕中朋友打听,谁知幕中的朋友,没一位认得他,倒是一个伺候签押房的家人,自称认得韩师爷的老太爷。方帅大喜,就派他下通州去请,原来这家人和康伯的老人家做过同伙,并且交情极好,时常通信的,明知韩老太爷现在板浦做买卖,他既奉了这差,说不得下江南一行。到得板浦,找着韩老太爷,才知道韩师爷寓居上海,那家人倒也不惮远行,赶到上海,果然遇着康伯。康伯阅信甚感方玉帅知遇之隆,左右是在上海没事,便同了这家人直到天津。方帅听得韩康伯先生肯来,心中大喜,当即请人署中,备筵款待,谈了些国家大事,自此韩康伯便在方帅幕中办事。有一年多光景,方帅调任两江,正因德国人交涉棘手,忽然又有日本人告到方翔、虞臣拐了一条轮船,不知去向,船身货物,值一百五十万银子,要向两江索贻。方帅没了主意,只得和康伯商量,加意磋磨,赔了七十万,才算了事,那方翔、虞臣便是贾希仙的朋友,东方黑、宫清闱二人改名的。   原来仲亮和侠夫二人,在上海混了多时,果然与日本人合伙,开了个轮船局。那天驶出外洋,二人交付管驾的人,掉过船头,向横滨进发。贾希仙接着密报,早已收拾停当,趁着船到时,连夜上船,将罗盘针指定方向,望仙人岛驶去。须知此岛向来未经欧洲人探着过,那海道弯环纡曲,没人会走,所以日本人追寻不到。希仙诸人既和仲亮、侠夫见面,各叙了些别后的事,便商量取岛之法。大家没得主意,踌躇了半天。   是日风浪甚大,船中机器坏了,靠在一个荒岛边停泊修理。到得晚上,希仙领着众人,在船顶上观看风雨表,察得水银的度数,应该三日后方能息风,还有一场大雨。诸人谈些科学,又试演枪炮一番。希仙因说道:’我在日本,好容易制就十桶无烟火药,又炼就绿气炮十尊,此物的毒处,不须细说,须急难时用之,一般血肉之躯,我也不忍置人惨死。”邝开智道:“我们造这些毒物,都是在地窖里制的,外间巡警兵时常进来探望,一天几乎闻出气味来,幸亏卢大哥那时吃醉了酒,又多吃了牛肉,不禁大吐一阵,一般秽气把那火药的气冲散了,没查得出。仲亮哥,你道险不险?”仲亮道:“说起险来,我们轮船放出口后,忽然遇着日本的巡洋舰,两个日本兵,跳上船来盘问道:‘你们既是到新加坡贸易的,为何开向这边走?,’我正没得话说,幸亏侠夫力大,一拳一脚,把他俩踢在海里,加足了电气,开足快轮,那巡洋舰岂肯干休,后面追上来,炮声隆隆不止,一炮只差几密率,几乎打着船尾。我们船是用电气运动的,比煤气来得快,所以他们迫不上,逃出性命,此次机器损坏,就因那回受伤所致。”说罢,互相庆慰。侠夫道:“我们都是九死一生,生在这个世界,苦头也吃得够了。今日好容易大家聚会,料想前途都能但然。值此海风怒号,朗月皎洁,不可无酒,遣此良宵。”希仙道:“正是,很该吃杯团圆酒。”当下便唤厨子预备上等蕃菜,开了十多瓶白兰地,又是十瓶香摈酒,摆在船头上,开怀畅饮。那海风呼呼的吹来,众人喝得高兴,取出铁笛吹弄,又有几人狂歌起来,这一团豪气,直吓得鱼龙都睡不稳了。只见波心里金光乱迸,一阵阵跳跃,仿佛是条大鱼。此时侠夫兴致百倍,就要去取这尾鱼来下酒,船上原有鱼网鱼叉,一时大家动手,侠夫撒下网去,可巧这鱼投入里面,侠夫举网一拎,恰有二三百斤的重,要是别人也拎不起,侠夫力大,把来轻轻一拎,提上船头,大家举眼看时,原来是条鳇鱼,吩咐厨房脔割了,做菜下酒。   此时已有二更时分,见那荒岛石笋砏岩,像是一个个人头簇立,海风平了许多,众人举箸尝那鳇鱼,果然味美可口。力夫回头见小港里划出两三只小船,衬着月光,分外看得清切,船里并没灯光,只有唱歌的声音,和着舻声咿哑而至。细听他唱,众人听了一回,俱各诧异,因他唱的词句,都是豪放不羁。力夫暗道:这歌声不善,定是强人,招呼大家用心防备。当时三十三人,一齐举刀剑在手,有的还拿管六门洋枪,准备厮杀。一会儿那小船越聚的多,也有百十号光景,东驰西突,忽然呼哨一声,把轮船团团围住。希仙忙叫人把电灯熄了,把机器锅炉整理妥当,准备开轮,却不叫就开。就见那小船上一人一个铁钩,搭上轮船,纵身便上。希仙众人掣出刀剑,那班强人也都带着腰刀,短衣窄裤,赤着一双脚,舞着那口刀,上下翻飞,滴水不漏。希仙看看他们本事高强,着实可爱,有心收服他们,因此不用手枪打去。两下鏖战一回,希仙跳出圈子喝声道:“且住,我听你们,都是中国人口音,都是同乡,有话尽可商量,何必动武?若要取你们性命,也很容易,我船中枪炮具备,一阵乱打,你们吃得住么?只是我爱你们武艺高强,有心约为同志,去干事业。”那班人毫没听见,只顾乱打。希仙手起一枪,把一个强人打死,众强人慌了,齐呼道:“洋枪利害,走罢。”希仙众人喊道:“慢走!且听我说话。”强人方才听见。停了脚步道:“有何话说?”希仙把上文再述一遍,又道:“我们要去仙人岛开殖民地,若承诸君不弃,结伴同去如何?”那为头的强人,一口长髯,头上打着英雄鬏,穿件黑呢短袄,黑妮箭裤,声如洪钟的答道:“你们到底是那一方人,坐了轮船,停在这荒岛边则甚?”希仙把籍贯来历说个备细,然后众人一齐放下兵器,鞠躬见礼道:“原来是我们一路人,错认了。唐突唐突,多多得罪。”希仙众人还礼不迭,也问道:“足下尊姓高名,如何在荒岛里干这样营生?”那长髯道:“在下姓李名虬,表字慕髯,本贯山东登州府,向在海边上捕鱼为业。只因官府抽税利害,没得饭吃才干这营生。”   看官你道这李虬一干人,如何聚义起来,待我补叙一番。原来李慕髯,本是登州府蓬莱县蜃楼村人氏,自幼读书,应过三次举业不利,他读到唐代丛书《虬髯客传》很慕其人,因自号慕髯。没有田地可耕,只得以打鱼为生,利息倒也不少,因此结交下许多豪杰,同在一处打鱼。慕髯有个老母,极能尽孝,打了鱼回去,拣好的奉母,然后出去发卖。真是光阴易过,慕髯这年已交四十岁了,便留了下部长髯,衬着张紫膛色的面皮,果然虬髯公复世。留髯那天,恰好是自己生日,蜃楼村十三家豪杰,凑齐分子,办了无数酒肴,和慕髯祝寿。满满的挤了一屋子的人,大家商议道:“李大哥住的房子小,我们人多不便,门前两棵大槐树下,倒好摆三四桌酒,我们何不移坐那里,倒畅快得许多。”慕髯答道:“有理。”众人大喜,一齐帮忙,替他抬桌子,拽板凳,团团在槐荫下坐定。原来慕髯的宅门前,一片空场,除两棵槐树外,还有一架豆棚,长的豆苗极盛。这时初秋天气,清阴一片,搀着野花香气,令人心旷神怡。十四位豪杰,排定坐次,开坛畅饮。酒过数巡,慕髯叹道:“小弟悠悠忽忽,度了四十年,一事无成,今日生日,倒劳众位费事,惭愧惭愧!”十三豪杰内有一位陆惕夫道:“大哥这是什么话,我们纵然有通天的本领,碰不着机会,也是徒然。你想目今的官,岂是我们可以做得的,我们当个渔户,就是事业,大哥何必发这般感慨?难得几家同志,聚在一处,真是天下至快的事,要不及时行乐,将来遇着困苦时候,追思起来,不要后悔。”慕髯道:“贤弟所言极是,我原不想做官,只求一块干净土,创些事业,轰轰烈烈做他一回,亦就心满意足了。”当时诸人你一句,我一句,谈天饮酒,直至日落西山,方才席散回家。谁知这一聚却聚出祸事来了。   原来蜃楼村户口不多,离县城也窎远,官府不来过问,近年打渔的人,来得多了,渐渐热闹,县里禀了上去,求上头派员管理。上司奏明了,添设巡检一员,驻在镇上,办理民事。自从这巡检伍太爷到任之后,差役地保时常骚扰乡民,弄得鸡犬不宁,儿啼妇哭。伍巡检青衣小帽不时亲自出来察访,谁家有钱,好打他一杠子。可巧这日见十四家豪杰,在那里吃酒谈心,那一碗一碗的莱,一坛一坛的酒,真正吃之不尽,喝之不竭。伍太爷暗道:他们这般快乐,定然是个有家,敲他几文,决不妨事。当下叫过从人,打听究竟是些什么人?一回儿从人回道:“他们也是渔户。”伍太爷想道:渔户有这般家业,足见利息无穷,可惜我为衣冠拘束,不然,也来当个渔户,强似在衙门里挨饿,还要受妻子的埋怨。虽然如此,我此次总要想条计策,分他的肥,才能平得下这口气。正是:   桃源虽有渔家乐,蓬户难逃虎吏诛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二十六回 收鱼税激众出洋 识矿苗开工掘地   却说伍巡检见渔户那般快乐,有心想要敲诈,回得衙内,把地保传来,问明渔户一共多少家,那几家是最有体面的?地保一一报明。伍太爷就下了几副请帖,请他们来吃酒,意思是要开口借助些钱钞,作为修衙门的公费,十四家豪杰,一齐请在里面。李慕髯得了这个消息,会齐众人商议道:“本来我们镇上,没有什么官来骚扰的,如今添了这个官,偏又遇着这个伍太爷,分外爱钱,直头像剥皮的一般狠。此番请我们吃酒,那有好意,无非是要捐我们的钱。我想我们千辛万苦,在惊波骇浪里,,拼命取得几条鱼,那有余钱给他白用,明天的局不去为是。”众渔户异口同声,一齐说不去。伍太爷等得心焦,差人再去请时,谁知早被慕髯料到,约齐众人下海去了,当日不归。伍太爷无可如何,闹得个老羞变怒,躺在烟榻上纳闷,吸过三筒烟,精神足了,计上心来,暗道:我何不如此如此。主意想定,便坐到公事桌上去起稿,拔出一管笔,谁知没笔头。原来他那笔多时不用,笔头胶住在笔管里了。伍太爷没有这件利器,如何制得了渔户,只得向隔壁药铺里的王医生借了一管笔,把禀稿起好。原来他这禀帖,是上与堂翁的,无非说蜃楼村的渔户,利息如何好,可捐他一成税,以充练勇军饷。县里见了这个条陈大喜,就委伍太爷征捐。伍太爷奉着这个札子,好不得意,连夜出告示,捐渔税一成。   这告示贴出去,别的渔户,倒还罢了,只十四家豪杰,心中甚为愤愤,但不肯出头抗违,只得按数捐钱。谁知这伍太爷,想出的法子绝妙,交银子便用钱价算入,作的钱价极高,交钱便用银子算入,作的银价也极高,名为一成收税,其实三四成还不止哩。众渔户都是愚人,那里看得出他破绽,只慕髯觑得清切,心中不服,和十三家豪杰商议,欲抗税不交。当日就在槐树底下喝茶定议,通知众渔户,叫他们不要完税,等争定了再说。众渔户虽然完税竭蹶,却很怕官威,不敢违背,那里肯信慕髯的话。十四家无奈,只得随他们去。果然因这抗税的事,被巡检衙门里打听得李家出头,便出票子拿人,生生的把慕髯捉入衙内一间屋里。慕髯的母亲,是一天离不了儿子的,这日他儿子日暮不归,不由的撑着拐杖,在槐树下等候。隔壁老太婆出来采豆,见他独自站在那里,不觉可怜道:“嫂子为何不回去做饭吃?”慕髯母亲道:“我儿子从来没有晚归,今无没归,放心不下,只得在这里望他。”那老太婆叹口气道:“唉!嫂子不知他被官府捉去了么?只怕明日这时,还不得回来呢!”慕髯母亲听了这话,就如青天里打了个霹雳,半晌方哭道:“我儿子犯了甚事,为何官府要捉他去?”那老太婆道:“嫂子不要啼哭,听说他为了抗渔税的事,伍太爷叫他去当堂讯问,横竖这事是十四家公同抗税的,不是你儿子一人的事,不过问几句就好放回的,你放心等他一夜便了。”慕髯的母亲,听他的话,略安了心,但是怎能不虑,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。   次日午后慕髯还未回来,他母亲是真急了,只得撑着拐杖,走到巡捡衙前打听,差人同他说道:“你儿子抗税不完,只怕要解到县里办罪哩,你不替他花几文钱,还恐怕不妥当。”慕髯母亲骇得浑身乱抖,再三央求道:“可好领我见儿子一面?”差人道:“那却不能,如要见他时,除非花银三两,我替你想法子。”他母亲道:“我不晓得这规矩,我手上带来一付银镯子,约莫二两重光景,权时押在头儿这里,等我见过儿子,回家设法来赎罢。”那差人见他年老可怜,勉强应了,领他到监门口,又和那一个差人商量,那个差人狠狠的埋怨他,不该便宜答应。又经慕髯母亲再三央告,然后领到监里,和儿子见面。只见他儿子蓬头乱发,坐在一边,不禁大哭。慕髯见母亲来探监,也觉十分难过。当时母子痛哭一番,商量不出一毫主意。慕髯道:“母亲不要愁,儿子没多余罪名,就是到县里,也不怕的,只是母亲在家,没人侍奉,我的好友陆惕夫,他知道我在监里,必能前来照应,母亲只去告知他一声便了。”他母亲只管垂泪,不则一声,差人来催,只得别子出来。   回家去找陆惕夫,并没找着,他妻子说:“丈夫赶到县城,和李大哥用钱去了。伯母在家纳闷,本要去接来消遣几日,如今甚好,就请住下罢。”慕髯母亲暗思,乐得住下,有个商量,但是思子之心,何时能已,日间流泪,晚上失眠,年老的人,如何搁得住这般折磨,不到三天,已经病倒了。五日后,惕夫才回,说起县里有文书,叫伍太爷把慕兄放出来,大约明后日就好回家,伯母请放心罢。慕髯母亲心上一宽,病也好了些。次日慕髯果回,赶到陆家,见母亲病在床间,惊惶无措,只得延医替他调治。谁知蜃镇没好医生,不服药倒还不要紧,一服药后,闹得痰火上炎,这一晚便气端不止,浑身冷汗,竟呜呼了。慕髯哭得死去活来,又在陆家诸事不便,幸亏惕夫友谊甚敦,倒替慕髯料理丧葬,一月后方才了结。   这时抗渔税的事,抚台已知道了,饬蓬莱县严拿罪人惩办,惕夫得了这个风声,和慕髯商议,聚集十四家豪杰,定计出洋。各家自有渔船,收拾行李什物,连夜出海。谁知别家渔户,探听着十四家豪杰出洋,也驶船跟着来了,足有百十号船,慕髯大喜,就出主意,把各船编成队伍。用铁索连起,制就旗号,以便相认。出口后,幸亏没遇大风,走了数日,尚都平稳。   一日,海中风起,把他们的船,打个回头,一气淌下,收不来口,直到一个岛边,才能下碇收帆。十四位豪杰,站在船头,细看这岛,四面尽是峭石,找不出他的路径,当晚住在船上。次早要探这岛,四面找去,好容易找着一条港,转了几个弯,却见一个深洞。好在大家驾的小船,便望水洞里穿进去,里面漆黑的,不辨东西南北。慕髯命点了鱼油灯,照见洞石内古苔斑驳。行不到半里,果然透出天光,原来是一湾止水,绝好的一个船坞。慕髯等一干人,舍舟登陆,到处闲游,那见一个人的影儿,只百来株几十围的古树参天,树皮都成了青铜色,还有焦烂的树木,倒在一旁。再望前行,却见无数猴儿,聚在那里,啾啾啼啸,仿佛似人坐谈一般。众人举眼看时,原来上面一片果树,深黄淡绿的果子,一颗颗的挂在树梢,料想群猴吃果子已经饱了,所以不复上树。那些猴儿,见有人来,都攀援山石,登时散尽,不知去向。慕髯见这果树外,一带空地,足有数百亩开阔,而且土地腴润,丰草丛生,肚里暗想;此处搭几间茅屋开垦起来,足可过活一世,强如在热闹场中与世人争。那蝇头的微利。一路想,一路走去,谁知转过一弯,便是那停船的船坞边了。   当下众人下船,商议造屋居住,第十三位豪杰鲁重武道:“我们造屋,没得器具,如何造法呢?”第五位豪杰万人智道:“我听说上古时,没有五金器械,用的都是石器,石斧石凿,石刀石钻,都有现成的图画可考,所以名为石世界。我们开辟这个荒岛,只得仿上古的法子做起。况且我们船上,带来的家伙不少,只要取下些树木山石来,各事便易办了。”慕髯大喜道:“此言深合我意,怪不得人家称你智囊,果然思想入妙。”当下慕髯便会齐各家渔户,商议造屋,叫他们听自己调度,分头采取木料,制造砖瓦。众渔户听说造屋,俱各欢喜,砍树的砍树,挑泥的挑泥,搬石的搬石。慕髯和人智数人,又制造出许多石斧石钉来给他们应用。原来各渔户里也有做过木匠的,也有做过砖瓦匠的,大家公议,推他们为师,一边学习,一边做活,不到半月,各料齐备,便依着岩石,面向果林,把一间一间的房子搭起来。晚则上船住宿,早则登山造屋。   一日,十四位豪杰,因做工辛苦,起得迟了,忽然一个渔户,慌慌张张跑来报道:“不好了,我们搭的十来间屋,不知被何人一齐扳倒,那人的力量,也就不小,怎么那样粗的木头,都被打断了。”慕髯道:‘,岂有此理,这山是没有人迹到过,我们环游了一遍,也没见个人影儿,如何会有人来拆房子?”那渔户道:“李大爷不要这般说,如今世上的人,鬼鬼祟祟多着哩,正经人来了,他躲着不出来,背后使些促狭计保不定的。李大爷不信,上去一望便知了。”慕髯很觉诧异,只得唤起十三个兄弟,携了手枪刀剑等械,准备找着那人,和他厮拼一回。   那渔户在前领路,到得房屋那里,果见一摊卸下的屋架子,堆了满地,有些工人,呆呆的在那里候信,慕髯叫他们:“且慢动手,我们要去找这拆房子的人哩。”当下十四个豪杰,各处找去,依然不见个人影。最后还是第七位豪杰冯维罴,在屋基后头,找着一个洞,那洞门并不甚大,不过容得一人。独自一个不敢进去,只得走回告知了众人。慕髯议道;“我和冯贤弟、陈贤弟同进去探探看。”当下命人点起火把,三人入洞,不一会,并皆跳跃而出,三个大熊跟在后面,追出洞来。大家辟易,那大熊舒开蒲扇大的手掌来捉人,只听得慕髯叫道:“快些开枪!”一语提醒了众人,才把三熊打死,大家商议着割下他的肉来,回船煮好饱餐一顿。   这回盖造房子,没得人来拆了,不上一月,造成整百间房子,打下极厚的围墙,只是住便住得妥当,长远下去,却有绝粮之厄了。要种田时,苦于没得籽种,慕髯出主意,叫众人每日出去打猎,打着野兽来,将就果腹。无奈火药又已用完,这回真没有法想了,所以下海找些生活,指望劫些粮草,或捕些鱼虾来度日。   第一次出去,就遇着贾希仙的船,当下把来历说明,希仙叫他们把船拢来,跳上小船,跟他们上去探岛。天光渐明,只见岛上白气迷漫,矿苗极旺。希仙找到矿苗所在,立下标记,回头向慕髯道:“这岛是个绝地,怪不得没人来问津。然而埃及上古人,曾经到过此地,你看那山上,不是模模糊糊有几只船几匹马几只鸭么?这就是埃及上古时的象形文字,我疑此岛,古时必与大陆毗连,后来被海水冲开的。这底下矿苗极旺,我们大家并力开下去,必获大利。至于久住这里,没得生活可做,莫如采着矿后,同到仙人岛为是。”慕髯一干人甚喜,就依着希仙所指的地位,开下去。此番大家着力,比造屋更来得迅速,不上二十天,已见地底下有铁有煤,希仙叫运数千吨到船上,余下的封在矿里,将来再取。原来希仙这船,本来载货不多,压不住风浪,自经这煤装上去,倒平稳了许多。恰好船上的机器业经修好,便命开轮。走了数日,再也找不着仙人岛,只见前面一座山在那里冒烟,大家凭阑观望。慕髯道:“那山莫非便是仙人岛么?”希仙笑道:“那是座火山将要震动,那山顶上一股气,便是拉发汁升上来的,你要考其究竟,便停船在此,看他崩裂便了。我算着不出三天,必然震裂。”慕髯等人听得如此奇异,都愿开开眼界,希仙测准度数,叫把船停在海心里,等候三日。果然第二天五更时,听得远远的如雷震一般,大家起身上顶篷看时,只见天边红了一块,因离得太远,看不出什么光景。希仙道:“这时正是利害,不可近看,隔日开轮近前去细看罢。”慕髯只得罢了。正是:   新奇都是寻常事,学问偏从阅历来。不知后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二十七回 过布哇欣闻国事 入仙岛妙用强权   却说贾希仙隔了数日,把轮船移近火山岸边,只见山脚下许多民房,都被乱石压倒,幸亏本地居民,早经移徙,没有压死的人。那山上兀自有乱石冲撞下来,众人才知火山的利害。又走过三日,遇着一条海岸,见无数黑人,在岸边上筑堤,都是赤着半身,担土运石。恰值船上缺少粮食,希仙命停船上岸,采购食物,当下约齐同伙,闲耍一番。到得岸上,只见三四个白人,手里提着木棍,赶着无数黑人到海边上做工去。希仙叹道:“一般五官齐整的,为何强弱悬殊至此。”力夫道:“只因黑人愚,白人智,所以黑人受白人的凌虐。”希仙道:“黑人固然没出息,白人也太逞强了,竟不以人道待黑人么?”孟核道:“优胜劣败的理,一些不错,将来世界上,只怕止有智人能生存不灭,那愚人的种类,恐怕都要灭尽哩。”希仙道:“可不是,只怕不但愚人竞不过智人,以致灭种,便智人里面也要相竞起来,也有个优胜劣败。如今驱黑人的白人自以为强,难保将来他们这种人,不受人的驱使。”一路闲谈,不知不觉已入了城。   原来那市场上却很热闹,一般也有住家和铺于,但那朱门大宅,走出来的人,都是皮肤雪白,那荜门蓬户,走出来的人,却浑身漆黑。铺子里也一般白的坐在帐台上,从容自在,黑的司茶水,搬物件,碟躞甚劳。希仙明白了许多,顺脚走进一个饭馆里坐下,又见劈柴烧火的,都是黑人,那炒菜跑堂的,却是白人了。希仙叫过一个跑堂的,问他这是什么国,为何黑白的分别得这般利害?那跑堂的道:“这里叫做灭黑国,本来只有黑人,我们都是打外邦来的客民。只因他们黑种,实在没有道理,我们初来时人少,他们恃强把我们货物行李劫了去,还要杀害我们,只道他本事高强,不敢报仇。后来我们这些人,聚得多了,细看他们,原来全没本领,靠着一点蛮力,性喜杀人。他国也没君长,迷信一位活佛,有了急,难的事,都求活佛,活佛道不碍,果然就没事了。那活佛是三年一换,活佛告退,就要指出接代的人。我们见他愚蠢至此,先把他活佛用枪打死,他们各来争斗,一阵枪炮打死多人,吓得余众叩头乞命。他们从此畏服了我们,把枪炮唤做天雷,唤我们作雷神爷,有好的住处,好的饮食,都送来供奉。而且情愿服役,只求不放天雷去打他。我们商议,推了个主子出来,平白地取了他的国家。你看六街三市,都是我们白人的世界,他们黑人虽多,只不过在小街小巷里躲着,还要天天去做苦工,吃些猪狗的食料。我们主子说的,不但叫他们天天劳苦,还须拣他们怕寒的人送到寒地去,怕热的人送到热地去,住在山上的人,送他到水边去住,住惯水乡的人,送他到山上去住,时常互换转来,他们愁苦已极,便自不大生育,年壮的也容易老了。如此二三十年,老的死了,小的没生,他种类也就灭绝了。”众人听了,俱各讶叹不已。当晚吃过酒饭回船,恰好粮食办齐,即命开船。   希仙集众会议道:“我们走了这许多天,为何找不着那个仙人岛,莫非真个似古来方土的话,说什么海上三神山,可望而不可即么?”孟核道:“岂有此理,那海上三神山,是方士造的谣言,我们所到的仙人岛,是实有其地,如何会寻不着呢?莫非把来路记错了。”邝开智道:“我回时,记得用行军测绘的法子,绘了一张草图,待我去检查检查看。”希仙大喜,就摧他去查。半天才来,手里捏了一张图,指着说道:“这仙人岛,是在布哇的那边,我们已过了布哇,还从那里去找这岛,赶紧掉转船头回去罢,不然,便绕遍了美洲,也没找处。”希仙如梦初醒道:”我连日踌躇取岛的法子,闹得脑筋昏浊,把来路都已忘却,幸亏邝贤弟有这张图,不然,把地球绕了一转,也还找不着哩。”随即吩咐管驾驶的人,转舵回去,把图中方向指点给他看了。   次日船到布哇,希仙想起当地旧交,意欲上岸探望,又恐他们工禁利害,仲亮、清闱都劝他上去,于是三人同行。到得岸上,并没人来禁阻,三人一直走到朋友店里,果然那西友接见,分外敬礼亲密。希仙闲谈问起:“贵国禁止华工,如今难道放松了么?我们上岸,为什么没有人拦阻?”西友道:“足下原来是去国多年了,难道贵国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举动,都不晓得么?”希仙道:“我们是今春出来的,并没去国多年,不知道有甚惊天动地的事?”西友道:“贵国人也真利害,进步那般快速。从前敝国只道贵国人,没有团体,不妨任意欺凌,所以把贵国工人十分苛待,立了许多禁约,叫他动弹不得。料不到得罪了贵国学生,做了一篇受虐记,登在报上,有些国民知道了,气愤不平,开会演说。你道那些酸丁演说,有什么用处,随你说破了嘴,也没人理他。谁知这次却不然,亏他们说醒了好几位大商家,立誓不用敝国货物,那报上一大一天登的,无非是不用敝货的话。难得异地同情,不谋而合,都说不用敝货,甚至闺中女子,也立起会来,禁用我国货物。我政府还当是贵国人一时高兴,随意瞎闹的,又想出法子告到你们政府。谁知你们政府里,办交涉也办熟了,学成一种狡猾伎俩,只推商民既动公愤,劝谕不止,其势不能禁阻他们。我国几位使臣领事,又指望贵国商民,有什么粗暴举动,便可惜端说话。谁知此次却闹得很文明,没一毫暴动思想,看看两月下来,那约还不散,敝国的货物,不能输入贵国,商人吃亏不小,我们政府里,也着了急,工党里也自知待贵国人太刻簿了,有些后悔,所以上下集议,由总统颁布开禁谕旨,把工禁开了,和贵国使臣重订条约,消了贵国商民之气。此时贵国的工来,我国的货往,两国照常亲睦。足下上岸时,自然没人盘问了,而且在敝国可一般得享自由的权利。”希仙道:“原来如此。敝国人性质本是好的,只因教育不得法,以致腐败,如今学堂开的多,有些文明人出来演说,自然容易进步。这还是发轫之初,将来程度日高,只怕也比得上贵国哩。我也很望两国亲睦,各保利权才好。”那西友请希仙诸人吃过酒点,尽欢而散。   希仙回到船上,和众人述及抵约的事。慕髯道:“既然如此,我们回去罢,中国既然文明,还有事业可做,为什么飘洋渡海,吃这般辛苦?”希仙道:“慕兄真是个忠厚人,不知就里,如今各国的交涉,都是互相恫吓,互相欺骗的,他们禁华工,我们就禁美货,这是交涉上办得合法了。据我的主意,倒盼他们外国不开工禁,我们中国因不用外货这点机关,固住团体,想出主意,大兴制造,以本国人用本国货,谁能禁止?那时既不得罪外国,还能抵制各国的货物,工商发达,衣食富足,自然强盛起来。华人殖民外洋,也不单靠工党,这主意不更好么?只是我们商人,既有这般举动,也还想得到此,偏偏他们外国,又开了工禁,人家何等明白,因怕我们有了团体,于他不利,故意破坏的,岂不十分可惜!我指望的是我们商人立定主意,结帮制造,维持中国的权利。至于我辈出洋,就是西国所说的殖民政策,中国本嫌人满,能殖民外洋,是大利中国的事,为什么要回去呢?”慕髯很服希仙的远见。   船行二日,只见远远一座青山,在云雾里,迷茫可辨。开智认得是仙人岛了,叫对准那山驶去,看看驶近岛边,还差十来里路,只听得訇然一声,震天价响,众人大吃一惊。希仙连忙赶入底舱,早有管驾驶的,率领机器匠,钻入舱底去了。一会儿,仲亮、慕髯等人俱至,却不见水冒上来,那管驾驶的告希仙道:“不好了,船已触礁,没得法想。”慕髯听得这话,便想逃生,被希仙一把拉住,然后再问那管驾驶的,如何触上去的,为甚没得水冒上来?那管驾驶的道:“触的力太猛了,一支石笋堵住了窟窿,一时不至冒水。”希仙道:“我们同去一看,再设别法。”当下二人掌灯到触礁的地方。希仙见那支石笋很粗,果堵得一丝没缝,随即吩咐赶紧下碇,恐怕船身摇动,脱了分毫,便要漏水。船上人七手八脚,把碇下好,果然不摇动了。希仙道:“我们这船是到不了岛边去的了,幸亏在慕兄荒岛上,带了几十只渔船来,我们把人众什物,运载过去罢。”众人齐声道:“是!”当下忙忙收拾停当,分几次渡到彼岸。果见尖方金塔,依然矗立云霄,这回才真个到了仙人岛。   希仙叫把船上什物运了上岸堆着,自己只和仲亮等六人去找着麻哈思,说明中国有一班人,要做贵国的百姓。麻哈思领他们见了教主,奏明来历。教主想起前情,很怪他们不辞而去,况这番来的人多,恐怕闹出乱子,不敢答应。希仙等六人,这时都到了大殿上,和那教主站在一处。希仙见教主不答应,想出法子,把手向木柱上一扬。螳的一声,手枪把木柱打个对穿,便吓唬那教主道:“你不准我们上岸,便同这柱一般。”教主从没见过这般军器的,果然吃了一吓,只得答应了他。希仙就要求教主安插众人的地方,教主便和麻哈思商量,把岛南的一片空地,给他盖屋居住,现在且寄住临海大寺内。希仙催着麻哈思,领到那临海寺看定房屋,然后回到岸边,率领众人搬人寺中,不免劳顿疲倦,大家安睡了。   次日,同麻哈思到岛南相度地势,原来山峰环抱,中间一片空地,绝好一个去处。希仙命麻哈思叫了些工匠,备下砖木等料,听候调遣。果然岛中人都怕希仙的威权,那些工匠不敢怠慢,早把各料办齐,来到临海寺里。希仙打成图样,叫他们仿造,却像一个大营盘,又像一座城,依山傍水,高临全岛,房屋街市,一切齐备。不到数月,便已完工。希仙择那腴润之地,叫各家渔户,开起垦来,自此有了五谷,和岛中士民交易货物,但总觉不便,几次上条陈,要请教主通行钱币,教主专主守旧,再也不肯变易。希仙没法,慢慢诱导岛民,就在自己的城内,开了几个学堂,招罗岛民入内读书。只有几家僧徒子弟,不肯来学。   却因岛人多愿到镇仙城去,禁约不住,百十个僧侣,一齐着急,大家商议,奏知教主道:“如今岛情大变了,教主把个外国人引入岛来,谁知他们左道惑人,弄得岛民一总向他,半月以内,也没见一人来寺烧香,听宣经卷,这不是反了么?敢求教主从速将那外国人驱遣出境,收回我们的百姓要紧。”教主道:“我起先原不准他们借住的,谁知那贾仙人道术高强,把手一举,就是一个霹雳,把柱子都打穿了,他说我若不依,便同这柱子一般。我没法,只得依他。如今既占了我的土地,又收了我的人民,看来大势已去,我这教主也不愿当了,众位要有本领,谁能争得过他,便做了教主罢。”众僧面面相觑,没一个敢出班答应,教主叹道:“原来众位也是一班庸臣,听得外国人利害,一句话也说不出了。我告知众位罢,那贾仙人虽有打雷的妙法,只是说话倒也和平,我想众位还是去找了麻哈思,托他引你们去见贾仙人,好好的婉言相商,或者他肯还我岛民,也未可知。”众僧正待答言,忽然砰的一声,有如雷响,众僧只道是贾仙人打下的雷,吓得魂不附体,有的钻在神座底下,有的逃入后殿,教主也吓得退入后宫去了。正是:   只因迷信天神说,最怕虚空霹雳声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二十八回 施教育全岛归心 议通商百货出口   却说仙人岛的教主,因闻空中一声霹雳,退入后宫,众僧人亦都逃躲了好些时,等着并没动静,一个个才渐渐的走拢来,都诧异道:“方才分明打了一个雷,倒不见贾仙人来到,难道他须知我们议他,放个空雷来吓我们的罢。”有一位叫做达赖的,眼光最快,忽然指道:“咦!那边屋上的鸱吻倒下来了,只怕这雷声,就是鸱吻撞碎在石上的声音。”众僧不服道:“断然是贾仙人一雷,把这鸱吻打下的,不然,那有这般大的声音。况且鸱吻也不会无故落下。”众僧将信将疑,去请教主出来,教主回说头痛发燥,不能出来。岛中的事,请他们公议施行罢。   众僧议定,只有达赖胆大些,推他出头,领了九位僧徒,找着麻哈思,要他领去见贾希仙。麻哈思道:“那贾先生,我有三年没见着他了,不知在城里做些什么事情,弄得大家去投奔他,除掉我们两家珍宝店外,岛里竟不见一个人,如何是好?”达赖道:“我正为此事要去探访他。”麻哈思大喜,便领了达赖一干人,走到镇仙城城门口,都有警察兵站在那里,腰里插着佩刀,肩上掮着洋枪,雄赳赳的问道:“你们是那里来的,干甚么事,说明白了,登了簿子,方可进去。”达赖吃了一惊,往后退行几步,那九位僧徒,要想奔回,被麻哈思拦住,捱身上去,把来历说明,警兵放他们进城。麻哈思道:“你们千万不要胆怯,贾先生是讲道理的,他决不无故害人。”达赖放大了胆,一路行去,只走了三五十步,便有个警巡兵站着。那街道又阔又干净,那盖的房子,都临着街,没有围墙挡着,只几棵树围绕而已。达赖见这光景,觉得别有大地,忖道:怪不得我们岛中人要来,原来他这城里,这般有趣。麻哈思到处访问希仙的住处,有人领他到希仙住宅边,也不过和民房一般,只多挂了一面龙旗。   原来希仙诸人,同住一处,此时都不在家,到学堂里教书去了。麻哈思又叫他领导,直到学堂。只见一座总门,匾额上是“再造学堂”四个金字,走人总门,便是一片草场,足有十来亩宽阔。草场前面,便是三所大房子,一排排的讲舍卧室,三所房子都有总门,门上挂着牌子,什么蒙学、小学、中学三处。麻哈思找着个把门的,叫他前去通报,半天才出来回道:“贾先生在那里教书,请众位在客厅上坐等罢,他要到午初才下课哩。”麻哈思莫名其妙,只得领了众僧,跟着那门上的人,走人前面花园里客厅坐下,自有人送了茶来。麻哈思、达赖久坐无聊,踱出花厅闲要,只见满园花草,有红有白,有绿有紫,一股幽香扑入鼻中,夹着几棵竹树,引着一阵阵的清风,觉得身子都爽快了一段。达赖道:“这些花木,我们岛中,为什么没有,莫非他在外洋带来的么?”麻哈思道:“岂有此理,花木如何带法,况且我见他们来时,都没有一盆花一棵树,这一定使了法术,把我们岛中的花木弄了去,变了种的。”猜疑一阵,恰好门丁走来报道:“贾先生下课了,请诸位去吃饭。”麻哈思只得领了众僧,跟了门丁走到里面。   原来一间大屋,排着无数桌椅,学生都在那里吃饭。麻哈思和众僧占了两桌,有宫侠夫、方仲亮相陪,饭桌上有些鸡鸭等味,连麻哈思都没有尝过,问起来,才知是希仙从外洋带来的种。饭后仍入客厅,希仙才来见面,问其来意,达赖欲言又止,还亏麻哈思一一代为说明。希仙道:“我并不是要收你们教中的百姓,只是可怜你们百姓,生在这荒岛,一些学问没有,徒然信了神佛的荒唐话,懵懂一世,而且卫身的饮食器具,一无所有,人生如此不太苦了么?我因发了这个宏愿,要替你们教养百姓,毫没歹意,休得疑心!我如今同你们去看来,便知在此地的快乐了。”说罢,便引麻哈思等一于人,先看学堂,果然课堂卧室,收拾的十分整洁,床帐被褥等类,都十分干净,那课堂里图书具备,都是希仙设法印的。看完男学堂,又去看女学堂。说也奇怪,那些岛民,从前是面黄肌瘦的,如今一个个体干强壮,面皮转红。希仙又引他们去看田亩,只见弥望青葱,都是新麦,场上堆着许多机器。希仙一一指点,这是有轮的来,这是耙车,这是割稻车,这是打稻轮机,又说我们这种田,是用化学家里必格的法子,考察地的原质,配上粪料,所以收成的五谷,分外比人家多,一亩地能养十来口人哩。达赖、麻哈思均不住口的赞叹。又引他们去看矿山,只见一车一车的煤铁,运出来的不少,就近就有什么生铁厂、熟铁厂、炼钢厂、机器厂等类。又引他们去看织布局,只见那轧花的机轧花,纺纱的机纺纱,织布的机织布。麻哈思取一匹布问道:“这究竟是什么原质?”希仙同他们到堆花的地方,取出一朵朵的花给他看道:“这花出在田里,也是我带来的种,因他性本柔软,可以引得长的,用来织布,缝做衣服,极为温暖。比你们用野茧的丝做衣服,不便当得许多吗?还有蚕桑一法,未及创办,其他制造的物事尚多,须待学生学成,方能开办。”说罢,又同了麻哈思等人,到了议政厅,劝他们道:“你们回去告知教主,莫如也来就学,一般过安乐日子,不强似守着这个荒岛,忍饥挨饿,被暑受冻,那般困苦么?我还听得人说,你们唤我做仙人,又道我能打雷,不知这些妖言,从何而起?如今快莫多疑,赶快来这里就学,能把你们那些寺院。一齐改做了学堂,那更好了。”一夕话,说得达赖将信将疑,和麻哈思众僧,回到岛中,奏明教主。   是日,众僧齐到,大家听了达、麻二人的话,都不信他道:“自从开天辟地,也没见过这些东西,他们除非真是仙人,才能造得出来。一亩地那能养到十人,只怕一人都养不活,休要听他们瞎说。”达、麻二人无奈,只得答道:“你们不信,都去看过便了。”众人道:“随他怎样好,我们的教法,总要守定,不可见异思迁的。如今仓里的米,足够我们一世吃,大家耐着苦过活罢了。”教主准奏,叫他们安分守己,不要离了寺院。麻哈思、达赖奏道:“我们两个人,情愿到镇仙城去就学。”众僧大怒,当时把二人捆下,各打了一百戒尺,收入监里。不提。   再说这年夏间,希仙的学生卒业,希仙便开了讲堂,聚集众人演说道:“你们学虽未成,但是粗浅的道理,已经知道,如今我要替你们设法个长久快乐,但是这镇仙城地方狭小,如何养得起这些人?我想你们岛中,尽有空地,可开的利源也不少,听他荒着也觉可惜,我要率领你们去见教主,把地给你们耕种,一面读书,那时各有职业,免得将来饿死,不更好么?只怕你们教主不依,你须要同心一意,力争一番才好。”众人一齐举手答应了。当日希仙领了大众,到得岛里,依然走入麻哈思家,只见门口贴了两张封条,还有竹片十字式钉着,分明里面没人。希仙诧异,再走几步,有一家小小房子,里面女人住着。希仙走去问信,原来就是麻哈思的妻女,哭诉道:“只因我丈夫要到什么镇仙城去,被僧官打了一顿,收入监里,两个月没放出,不知死活存亡,又不敢去探望。我母女二人,靠着洗衣服得些柴米度日。”希仙安慰他一番,那些岛民听见了,到底就学未久,野蛮性质未改,当时大怒,分头到各寺院里,把僧人个个捉到街心,拳脚交下,打个半死。幸被希仙喝住,不然那些僧人,都要被他们送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。众人道:“一不做,二不休。”索性赶到监里,把麻哈思、达赖放出,又把教主挟到当街。那教主只是叩头乞命。希仙道:“大众听清,今天这般举动,虽然没甚不合公理,但是你们教主,平日待你们是好的,也还不可过分。我有个道理,岛东一带,都是寺宇,如今把教主和众僧官送到那里去住,每月给他粮食,养老终身,只不许出来管事。所有岛中房屋田地,待我查勘过了,给你们耕种居住。”众人拍手的声音,震天价响,果然把众僧送人寺中,只留下达赖一个。   希仙这番经营,更觉烦难,直闹了一个多月,各事才有些头绪。又叫人把神宫毁了,改做上议院,又建了个下议院,又就岛中地势,建了一个城,名为北城,把自己据的城,改名南城,就把北城居岛民,南城住渔户,众人推希仙做了岛主。希仙就命他们公举各部官,众人举慕髯做了农部大臣,举东方仲亮管了警察部,卢大圜管了邮政,邝开智管工部,欧孟核管学部,宫侠夫管刑部,希仙依了他们多数人的主意。正在分拨才定,只见外面许多女子,带了些孩子,来到上议院门口啼哭。希仙叫他们进来,问其缘由。原来都是僧官的妻子,一齐哭求道:“我们虽是僧官家属,本有心来学的,只因丈夫禁阻,不得自由,如今教主僧官,一并斥退了,我们将来没得靠山,不是活活的饿死吗?总求岛主提携。”希仙道:“此时学堂一齐毕业,你们程度不及,只好另开一个学堂,待我办好房屋书籍,再来招呼你们便了。”众僧妇均叩谢而去。希仙把三十三位同志里挑出二十位做教员,预备学堂讲授,自己和慕髯、仲亮等办理岛事。   管轮船的驾长禀道:“我们来的那条轮船,还在口外礁石上哩,要不早些起他出来修理,只怕机器锈烂了,成了废船,岂不可惜?”希仙道:“正是,我正要问到这句话。那轮船是我们出口通商的根本,不可听他锈坏的。”希仙和工部商议,叫那几个驾长教练出来的工匠,一齐驾了小船,又携带一班泅水的岛民,同去查看。隔一日,大家回报没法想,希仙亲自前去,方才想出主意,叫运了无数棉花包,去把底舱堵满,命泅水的下海凿断礁石,果然并不进水,好容易驶人岛里,用机器把船起了上来,众工人一齐动手,修补好了。   希仙就想贩货外洋,集众议道:“我们岛中货物充足,可以出去通商了,我想通商的利有数端,一则以有易无,二则可以知道各国的新法,三则可以招致些客民来,免得岛中人数寥寥,不敷作工之用。”众人俱以为然。希仙命检点货物,还是珍宝居多,纺织制造各物,未能齐备,不敢到别的大国去,只从布哇、长崎、上海几个码头上贸易,派了卢大圜总理其事,又有三位同志的人,萧子颖、祝宝三、耿尔介同去。临行时,希仙再三嘱托大圜,替他到湖北去访问家属,同来岛中。大圜也有家眷在广东,所以商定了,先把船开到中国去,大圜究有私心,就叫船主先开香港,入了港口,停下轮来,只见许多广州人跳上船头问道:“你们是那里来的船,为什么不上关完税?”大圜道:“自来此地,没有税关,我们初到,不知就里。”那广州人道:“你原来是我们同乡,要是别处人,就拉你到关上议罚去,你不知道么?本地的商人何是仁老爷,在总督前上了条陈,新设这个关,归他承认每年税银一百万两。你的船已开过关口一尺,照例开过关口三尺,便要罚的,我们同上去,商议个办法罢。”大圜无奈,只得送了他们每人大洋二十元,并皆欢喜,同到关上写栗房,把大圜来完税的话回明。只见何是仁把眉头一皱,把眼皮抬起,瞅了大圜一眼道:“他的船不是已经过了关吗?”签手连说没有,何是仁怒道:“我不信,放划于过去看。”签手没法,只得招呼划于,扶着何是仁下船,大圜同去。正是:   媚外心肠何日化,征商税则此时添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第二十九回 入广州翻逢旧友 去兴国代了官司   却说卢大圜同何是仁跨上了划子船,看准大圜的船,已离关一尺,冷笑一声,对那签子手说道:“你还说他没有漏税,这不是船已过了关么?你们莫非得了贿,替他隐瞒。”一面说,一面气愤愤的跳上大圜的船,约莫看看货色,要他二万银子,又道:“你船只过得一尺,所以只罚二万两,要离了三尺,足足要罚六万哩。”大圜明知此关难过,好容易和他商量,签子手又从中做好做歹,总算便宜,出到一万二千银子,写了关单。大圜索性把船停在香港,独自一个搭渡船进省,寻访家眷下落,及平时几个熟人,谁知都出门去了,没一处可以访问。   踱到广府前,忽见一个西装大汉,扑面走来,很觉面善,凝神一想道:“这人是黎浪夫,不错不错。”赶紧唤他,浪夫回转头来道:“你莫非是大圜老弟么?”大圜道:“正是!黎大哥,你从那里来?”大圜(浪夫)道:“你到我寓处细谈罢。”大圜跟他到了寓处,瞥见宁孙谋、魏淡然一班人,都在那里谈天。大圜一一厮见,不由得分外诧异道:“宁兄和魏兄,如何都聚在这里,有何尊于?”浪夫道:“原来卢贤弟一些不知,如今南洋大臣方总督,奉了上谕,改定立宪政体,只因幕内没人考究这些学问,他朋友韩康伯先生上条陈,找回我们替他参赞,一俟酌定章程出奏后,还要保举我们,将功折罪。功呢,我们也不贪,罪呢,我们也不怕,只是这桩事,是为四百兆同胞起见,不能不去一趟。”大圜道:“依我愚见,还是不去为是,恐怕宪法改不成,又弄成什么党人之狱,倒不是玩的。我们贾大哥,不费一饷,不劳一兵,唾手得了仙人岛,五百个人,成一团体,就如当年的田横一般,如今全岛的人,没一个不进学堂,没一个不爱国,真是人人有自由的权利。况且农工各艺,次第开创,矿苗也旺,珍宝尤其多的很,将来还想练成海军陆军,乘着机会,规取邻岛,步英吉利的后尘。这般极好的殖民世界,诸兄何不同小弟去做些事业?”孙谋道:“我的志向只在本国,总想整顿他好,蓼虫集苦,人各有志的。”淡然道:“大圜兄所言也是,但我看方帅这番整顿,出自内庭主意,事尚可为,如有意外之变,我们不妨以仙岛为退步,诸兄以为何如?”浪夫、孙谋一齐点头称是,就与大圜相约,将船泊在上海港外,候他们三个月没得信息,便不来了。大圜唯唯答应,当晚住了一宿。次早大圜辞别众人,找到肇庆府去,果然遇着他的表弟,指引他找着家眷,同上轮船,直驶上海。大圜把货用驳船运到栈房,谁知大圜的货,既廉且美,不到数日,消得馨尽。大圜放心,同萧子颖到湖北去接希仙家眷,祝、耿二人,把船开出口门外僻港里等候。   再说卢萧两人,搭上江宽轮船前往汉口,说不尽心中高兴,看看那一路山雄水秀,萧子颖只是做诗,卢大圜只是饮酒。大圜道:“你们做诗的人,不会吃酒,鼓荡不出豪兴来,也觉无味。”子颖道:“你们饮酒的人,不会做诗,要算得肚里是一团糟的了。我尝听说世界上,有大诗豪,没听说有大酒豪。”大圜道:“我于诗词上面,虽是外行,然常听说什么曹子建七步成吟,李太白斗酒百篇,你要做诗豪,须我喝一盅酒,你做完一首诗,我才佩服你。”子颖道:“当真么?我们今天赌一赌,你吃酒,我做诗便了。”大圜应允,二人对坐下来,一个凝神做诗,一个不住饮酒,却不料一位扒手,早经看在肚里,等轮船将到九江,扒手早从窗于里,把他们炕上的帐箱取去,及至二人吃完酒,做完诗,子颖要开帐箱取钱买物,立起身来看时,只叫:“哎哟!我们的帐箱没有了。”大圜道:“如何会没有呢,定是被扒手扒去了。”   原来二人到湖北接贾希仙家眷,来回的川资,都在里面,因洋钱带得不便,兑了十两赤金来的,这一失落,不是大受其窘吗?子颖赶到帐房,托他们设法,那帐房里的人道:“二位上了船,也没见你们出房舱一步,如何会失东西?这扒手上了岸,到那里去找他?我们船上,是不敢得罪他们的,那回放火的事,难道你们没听见么?”子颖碰了这个钉子,只得走回房舱,猛然想道:不妨,我临走时,只怕路费不够,又从蔚长厚汇了汉口三百银子,这张票子,幸亏塞在表袋里,没收入帐箱,待我来找找看。当从身边摸出金表,正要取票,背后有人劈手一把又夺了去,子颖这一吓,非同小可,急回头看时,原来大圜站在那里。子颖道:“不要吵,还我表。”大圜道:“我几时拿你的表,休得诬赖人。”子颖面皮都泛白了。大圜笑着拉他到房舱里。将表还他道:“你还说细心,这金烁烁的表,又露在歹人眼里,苦头有得吃哩。”子颖道:“你真把我吓坏了,要失却这表,我们还到湖北去则甚?”一面说,一面掏出一张汇银的对条来,果然没有遗失,告知大圜道:“我们有这三百银子,不怕没钱使用了,放心去罢。”大圜道:“我看你这表,足值一千银子,那表不打紧,嵌的一块钻石,却很值钱。”子颖道:“这是贾岛主送我的,我也舍不得卖掉他。”大圜道:“我还带着一颗珍珠,足值八千银子,这些物件,都是我们岛里的出产,不足为奇的。”   次日到了汉口。二人将行李搬入栈房,子颖去取了银子,打听明白了兴国州的路程走法,二人却在武昌汉阳游览了好些名胜。次日动身,到了兴国州住下,却不晓得愚村是那一乡,在州城里打听了好几日,不得信息,还是遇着一个卖菜的,才知道是西乡。他道:“找是智乡的人,离愚村只三里路,你跟我到了智乡,再到愚村,就不远了。”二人唯唯答应。当下一路同行,到得智乡,果然人物俊秀,那贵府少爷高中几名的报单,家家贴满。大圜对子颖道。“不愧名为智乡,你看一乡好多的秀才。”子颖大笑。那卖菜的指引他们到愚村去的路,各自走开,二人依着路走了三里,果然前面一座村庄,见些男男女女,都是皮色焦黄,没一毫秀气的。走过了好几家门面,也没见过一张报条。子颖道:“原来其愚在此,那题这两个村名的人,倒也很有意思。”二人到处访问贾守拙,都回言不知道。原来村民只知他是贾老拙,不知道他名守拙。最后走到一家,听得咿晤之声。子颖道:“原来是个书房,我们进去探问探问。”踱进大门,一部水车挡路,二人只得把他移开些,然后走入里面。谁知只两间屋,外间有个老太婆,在那里纺棉花,里间便是书房,有七八个小学生,读些《千字文》、《百家姓》等类,中间桌上,坐着一位老者,一部白胡须,垂到胸间,满面皱纹,就如冻梨一般。见二人进来,撑着拐杖,勉强站起来招呼,随即坐下道:“恕老汉年老,起立不便。”二人坐下,问起姓名,那老先生答道:“在下姓稽,名老古,今年九十一岁了。”大圜暗想:这姓名很熟,记得贾大哥对我说过的,便问他道:“贵村有位贾守拙先生,老先生知道不知道?”老古道:“那是我的亲家好友,你问他怎的?”大圜道:“是他的儿子贾希仙托我带个口信,有话要当面说。”老古道:“不须提起,他遭的祸事不浅,如今押在监里。”大圜惊道:“他遭了什么祸事?”   原来贾守拙自从希仙一去不回,心中不胜记挂,他那第二个儿子,又没出息,成日的在街镇上闲游,吃酒抽烟,嫖婊子赌钱,没一桩坏事不曾做到。守拙被他闹得没法,就替他成了家,分开居住,将田产劈分两半,交给他一半过活,自己两口儿,雇了长工种田度日。他这儿子,如何肯耐心种田,见老子雇了长工,他也雇工代种,自己依然在外面闲荡,起先还混得过,后来挥霍太多了,拖下无数空子,只得与妻子商议,卖了三十亩田把来还帐。不到十年光景,田都卖完工,那班朋友也不理他。他夫妻二人,弄得没饭吃,又来找着老子。守拙训斥了一顿,收下媳妇和孙子,把他逐出。他儿子就在外面做些没本钱的生涯,东偷西摸,被马快捉住两次,吃了无数苦头,偏偏没死,放了出来。始终闯了大祸,把一个赌友打死,他却逃走他方,那家告到当官,出票拿人,守拙这时.年已八十多岁了,在家含饴弄孙,忽见差人拿了火票到门,吃了一惊,差人因上回的事,是认得守拙的了,便道:“老哥,你不免又要到州里走走去。”守拙道:“头儿,我又犯了什么事?差人道:“你儿于打死了人,逃走了,须得你去顶替顶替。”守拙道:“我的青天爷,那有儿子犯罪,老子顶罪的,况且我这儿子,业经逐出,邻舍都知道的,头儿你拿不着犯人,犯不着和我开心。”差人大怒道:“你倒会说,大老爷只知道他是你的儿子,逃走了,须在你身上要人,有话和大老爷讲去。”一根铁索,套上脖于,拖着便走。守拙气极了,幸亏是第二次上公堂,胆壮许多,当时见了州里大老爷,把逐出儿子的事,一一禀过,叩求释放。州里为着人命大事,只怕凶犯提不到,有处分的,不由分说,把守拙收在监里,着他身上要人。守拙第一次进监,却不晓得监中规矩,没带钱进去,饿了一夜,禁卒等为他年老,恐怕逼死了他,倒不稳便,所以不来难为他。幸亏妻子送到钱来,守拙方有饭吃。一住监中半年,弄得田都卖完,看看命在垂危了,恰好大圜来找他,问稽老古守拙遭的甚事?老古说了备细。   大圜、子颖赶紧到了城里,找着守拙的妻子,领到监里,见了守拙,叫他不要着急,你的儿子希仙,做了大官,特差我们来接你,守拙抬开眼,认了认卢、萧二人,便道:“二位何人,我儿子怎会做官?”卢、萧二人把姓名告知,只希仙做岛主的话,不便细说,支吾过去,连忙退出。就在城里访着一位讼师,姓李名藻壁,外号豆腐白酒,为他穷得不耐烦,一天有人请他吃了一碗烧豆腐,三杯白酒,他就肯替那人做下一张呈子,打了赢官司,所以得着这个雅号。大圜、子颖同到他家叩门,有个女人声口问道:“那个?”大圜道:“李先生在家么?”他又应道:“还没起来哩,你到太阳落下去的时候,在衙门前一爿徐老虎的烟铺上会他罢。”二人只得唯唯而去。到得太阳将尽,二人赶忙找到这徐老虎家。   原来徐老虎是一个胖子,腆着肚皮,在那里秤烟,二人见铺上横七竖八,躺的都是些差人皂隶等类,一片喧嘈,谈的都是衙门里事,只不知那个是李先生,只得问徐老虎道:“李藻壁先生,来没有?”老虎道:“没来,二位请开个铺,等他便了,不久就来的。”子颖道:“他来时,望招呼我们一声,我们有事托他,只是闻名还未见面的。”老虎答应了,二人只得横在铺上,等了一会,子颖只觉头额上奇痒难熬,翻过枕头一看,只见那臭虫一堆一堆的聚在枕缝里,子颖跳了起来,大圜见此光景,也不敢躺了。   两人坐等一会,果见来了一个人,麻脸尖腮,穿件鱼白竹布大衫,满身的烟渍,手中捧枝水烟袋,吸着青条烟,恶气扑人,二人料定是李先生来了。果然老虎来招呼,三人见面,李先生道:“早起失迎失迎,贵姓大名,找在下甚事?”卢、萧二人,把姓名道了,趁势说道:“我们找个酒店,先吃两杯再谈。我们久仰先生的大名,特地过来请教的。”藻壁道:“不敢不敢,兄弟是瘾发了,先吸两口,再当奉陪。”二人见他躺下呼呼吸了四箬烟,足有一个时辰,这才懒洋洋的道:“承二位相邀,只得同去走走。”二人替他惠过烟帐,同上酒楼,二人见没人在旁,这才把贾守拙的事提起,藻壁道:“这事本没难处,他要早些请教我,何消今日,早已出监了。”大圜道:“正是,先生有甚方法?”藻壁附耳道:“苦主家里,只有一个老婆,一个儿子,族中又没甚人,只消花几文钱,叫他具呈州里,情愿缓追凶手,我们保出贾老拙,不是了结了么?”卢、萧二人听了大喜。正是:   使出神通钱买命,放开手段笔如刀。不知后事如何,旦听下回分解。   第三十回 归海岛小庆团圆 梦中华大开世界   却说卢大圜、萧子颖听见李藻壁替贾守拙出脱的法子,心中甚喜,趁势问道:“这般办法,未知要花多少钱,方能息事?”藻壁伸出一个指头道:“人命大事,只怕要一竿光景。”子颖呆了一呆,大圜道:“可还好少些?”藻壁道:“你交给我一千银子,用得剩下,我就还你,用的不够,我不要你加便了。”大圜道:“银子还待设法,后日六点钟,我们仍在这里会,交银子便了。”藻壁答应。大圜、子颖回到寓中,商量办法,子颖道:“我们虽说带的珍珠钻石不少,但是这个小小州城,那里去卖。”大圜道:“贤弟有所不知,我听见你川资那般踌躇,早在汉口卖去一颗珠子,得了三千银子,兑成金叶带来,今日果然用得着他。”子颖大喜。看看到了第三天晚上,他二人便带了三十七两多金叶子,到得酒馆,李藻壁早到,写下笔据,交付赤金,说明候他五天,定有眉目。到得第五天下半日时候,只见藻壁领了贾守拙来到卢、萧寓中,焚券作别。当夜大圜和子颖商议道:“这事出于猝不及防,李藻壁贪图金子,所以设法将贾老伯放了出来,搪塞我们,恐怕反覆起来,我们花了钱,还落了一个空。依我主意,即刻就走才是。”二人计议已定,就到守拙客寓里,同了守拙妻子等人,连夜逃出城去,把粗重行李,都掉下不顾。行走不远,果然后面灯笼火把,飞跑赶来,看清是兴国州的差人,卢、萧二人叫大家躲在树林里,让他们过去后,再从别路逃到汉口,搭上轮船,直驶上海。及至上了仙人岛的船,然后守拙想起稽老古来,托他们去接来同走,卢、萧商议道:“我们是去不得的了,莫如待宝三、尔介二位去罢。本来这船要等候黎、宁、魏三个月哩,还来得及往返。”二人去后,不到半月,果然老古一家都来了。宝三道:“我们到得愚村,知道稽先生是不肯来的,只说贾老伯在汉口等着他有事商议,将他骗上了船,又把他夫人骗了来的。”老古道:“我到如今,还只疑二位是个拐子,却自问若干年纪,拐去做甚,因此放心前来,不料和亲家在此厮见。”守拙道:“托天之福,我大儿子做了官,接我去享福,我想着若不是亲家同去,我也没甚趣味,所以特地请他们来接你的。”大圜道:“原来贾老伯还没知道希仙大哥,如今是做了仙人岛的岛主,老伯此去,是要做太上皇的,并不止做什么官。从前说做官那句话儿,是为着衙门里耳目众多,不敢直说。”守拙道:“哎哟,莫非我儿子做了强盗,那是我誓死不去的。”大圜道:“不是强盗,那仙人岛在海外,不归中国管辖的。”守拙猛然想起前番的梦兆道:“世间果然有个仙人岛么?从前我曾梦见的,岛里的人,都是戴的草帽,穿的短衣,着的皮靴,对不对?”大圜道:“正是。”守拙道:“这般说起,我也不去。”大圜问其所以,他道:“我前回梦里头见他们岛中的人,都笑我不合时宜,如今去时,他们益发要笑我了。”大圜道:“不然,老伯做的是梦,如今真个到了岛中,人人敬重老伯,再没敢戏玩的。”守拙方才应允同去。   卢、萧各人命把船开到布哇,卖去了许多珍宝,购进了好些新式机器,又置备若干书籍,守拙和稽老古,也上岸去闲耍一次。果然绝好风景,从来没见过的,次早开船,遇着顺风,不一日便到了仙人岛。希仙亲来船上,和父母见面,自然悲喜交集,诉说些别后的事情。稽老古道:“听说贤侄,做了岛主,果有其事么?”希仙道:“这岛里不分什么主和民的,总归公共办事,主也不能一人独主,须要大众商议。住在岛中的人,大家不靠势力,只讲公理,公理不合,随你岛主,也不能压制人的。”老古道:“这般说来,做这岛主,有何趣昧?”希仙道:“做岛主原不是讲究有趣的,原是代众人办事的,其名叫做公仆。只为这岛并非一人的岛,是岛中人民大家有份的岛,既是大家有份的岛,便大家作得来主。如今岛民的见识也渐开明了,竟不容一人恣唯欺压他们,只是众人乱作起主来,横出主意,也办不成事,所以设了一个公处,名为议院,大家公议了,由我们定其从违。又恐怕岛民的学问,没有学好,甚至害了人家的自由,所以立出宪法,要大众遵守,如今正议此事哩。”老古道:“怪不得我在家乡时,有位同道中朋友来告我道,朝廷改了什么立宪政体,叫南洋大臣议定宪法,我就不懂这句话。他同我说了半天,也说的不明不白,如今贤侄又说什么立宪来,究竟是何来历?”希仙道:“宪法就是公守的法律,只因君主没有压制百姓的道理,所以立这个宪法出来,大家共守。有立法、行法、司法的三大权,立法是议定法律,行法是奉行法律,司法是执定这法律。那其间各有权限,不相侵凌的。”老古这才有点明白。   希仙料理父母上岸,只见许多岛民,短衣草帽,在岸上排队迎接,希仙告知守拙,和他们脱帽为礼。当日入宫,自有一番家庭之乐,不须细表。   再说稽老古,跟着贾守拙入宫,虽住了高厅大厦,曳着细毡软鄃,吃着珍馐美馔,比在愚村享福甚多,然而为礼法所拘,很不如科头跳足,在那瓜田豆棚的时候,随意闲谈,逍遥自在,只不过和守拙有时还能略叙叙旧情,其余的人,没一个谈得入港。他自从经了海风,得着岛中新鲜空气,身体虽健旺了许多,因天天纳闷,弄成一病,吃不下茶饭,守拙听见老古病了,很觉担心,连忙去看他。老古道:“我已活到九十一岁了,又来到外洋,见过好些什面,死也无憾,我这老病颓唐,多半是不起的。”守拙道:“亲家,你是死不得的,我来到这岛中,已是万分不如意,你只想我们是在乡间散诞惯的,搁不住天天闷在宫里,幸亏你和我闲谈闲谈,解了许多闷,不至生病,要是你去了,我也就要走路哩!”二位老人家相对呜咽。恰好希仙从议院里回来,不见了守拙,问知是去探稽亲家的病,赶忙来到老古住的那个院中,一直入内,却见二老相对欷,希仙问其所以,才知就里,便请东方仲亮、卢大圜陪着他们到处游览。守拙、老古,于别的新鲜机器局所,倒也不甚在意,只喜在田间闲耍,又见了许多种田机器,守拙道:“好好的种田,为什么要用机器?”仲亮道:“只因岛中的人少,不够用,所以把机器代人工的。”老古道:“这倒有趣,使给我们看看。”仲亮便命农夫把机器使动,果然一锄便把多少土都掘了起来,仲亮一一指点,贾、稽二人见所未见,很觉纳罕。回宫就叫希仙替他们在田间搭了几间房子住下,二人依然遂了初志,拉了些田夫野老,谈些桑麻的旧话。   一天老古起得甚早,在那槐树下乘凉,一会儿守拙来了,二人谈到饭时才回。恰好饭已煮熟,老古叫人抬过一坛酒,大家畅饮。守拙嫌二人对饮寡欢,叫人去请了乡间的老头子两人,一叫郭守理,一叫阮福仔。须臾二人来到,一色短衣白帽,见面行过岛礼,入席坐下。守拙道:“二位从前在这岛中,料想不同如今一般,还是旧法好呢,新法好?”福仔道:“旧法虽说好,恰只限定口粮过活,信奉着教主僧官,弄得大家愚蠢不堪。如今贾岛主改了法,家家富足,户户读书,从此过下太平日子,岂不是好。”老古冷笑了一声,守理道:“大家说新法好,只我以为不然,从前我们岛里,种下田,也尽够吃用,货物换货物,倒也很省事,如今铸成什么银饼铜钱,把来买物,找看这桩事情,将来受累无穷。”守拙诧异道:“银钱买物,是天下通行,为什么要受累?”守理道:“我们把货色换货色,是各人手里做出来的,自己有权柄,如今用了银钱,大家要听银钱的主使,将来多钱的占了上风,出力制物的倒分不着余利,你道不是受累无穷么?”老古听这番名论,只是点头道:“我是因为贾贤侄定的法度,不好意思驳回,其实有许多不妥之处。古人说的好:‘善创不如善因’,因这岛中的旧法,只消稍加变通,把我们中国五伦的道理,教导他们,那有不治不太平的。况且君臣的礼,是天经地义,做百姓的,所说是莫非王臣,因该奉了君上的法令,那许他们多嘴,我见岛主,见了臣民,那般谦和的样子,直头和百姓一般,没有什么上下的分别,这不是把君臣一伦废掉了么?贾贤侄有福不会享,有威不会作,我很想教导他一番,不好启齿。”守拙道:“你也太客气了,他是我的儿子,就同你的儿子一般,虽然做了岛主,在家里是使不出威势来的,你尽管教训他。老汉是没有你的学问,不懂得什么,要说他几句,一时也说不出口。”老古呷了三杯酒,正在得意,伸出一个大拇指道:“不是老夫夸口,那些治国平天下的道理,都经孔圣人教导过,只因道不行,乘桴浮海,来到这里,惜乎没处施展,一班小孩子混闹一场,我看得实在不入眼。”   阮福仔听他们发出这些谬论,很不入耳,正待驳正,忽见贾岛主从外面踱进,郭、阮二人站起身来招呼。稽老古也不知不觉的站起身来,分外恭惟,问他的好,又说他公事那般忙,亏他有这才情。一派将顺的话,福仔听着刺耳难受。当晚各散后,老古回到宅里,抵足睡下,这一觉直到日高三丈,方才醒来,连叫怪梦,立逼着人去请了守拙来,说那个梦。一回儿守拙来了,老古道:“我做的梦,实在离奇,比你那回梦见仙人岛的事更奇了。”守拙道:“请教。”老古道:“我梦见坐了一只安平轮船驶回中国,到上海登岸,只见上海那些外国字的洋房都换了中国字,那街上站的红头巡捕不见了,都是中国的巡警兵。这还不算奇,最奇的是铁路造得那般的快,据人说中国十八省统通把铁路造成了,各处可以去得。我记挂的是家乡,就从上海搭火车前往汉口,上了火车不见一个洋人,我又觉得诧异。私下问人道:‘从前我在汉口见车站上有洋人不少,如今怎么不见了呢?’一个拿旗子的人答道:‘原来你是从外国来的,不知道本国如今大好了,各处设了专门学堂,造就出无数人才,轮船驾驶、铁路工程,都是中国人管理。况且从前是借人家款子办的,如今债都还清了,统归自办搭客价钱是划一的,上落都有人照料,不比从前那般杂乱了。’我因不晓得从前铁路上的弊病,也没和他多谈,只见车子开起来,天旋地转,果然风快,据说一点钟工夫,好走一百多里路哩。那消两日,已到汉口。自有人来接我们进客寓。一会儿又有小轮船载我到了愚村。只见村中添设了无数学堂,那东邻西舍的小孩子,都拿着书包上学,果然相貌也清秀了许多。最奇的还有那阿三老呆,这些人卖菜回来手里都拿了一张《申报》在那里看,我不合多嘴问他懂得吗?他道:‘你如何看轻我到这步田地?我们村里的人若大若小,那一个不识字看报。我虽卖莱为生,要不识字,也被人家笑死了。’我此时觉得天大的本事,也不敢看不起人,一会儿又遇着三个学生,打从学堂里回来,原来他三人都是我从前教过的学生,只不过念完了一部《千宇文》,我不信他们学堂里有什么新鲜教法,及至问起他们来,什么天文、地理都比我知道的多。他说道,地是圆的,有什么自转公转的说法,又有什么恒星、行星这些讲究,我失敬的了不得,如今是佩服学堂有效验的了。我心上方才转念,要到京城里去逛逛,谁知我已上了火车,不上两日,已到京城。只见京城里都是极干净的马路,人家还说京城灰土大,那有什么灰土,那马车、电气车满街都是。并且还有一桩奇怪的事,那街道一层还不够走,车上面还有一层路,车马喧阗,人声嘈杂,原来是两层马路,我那里知道世间有这个热闹所在,正在纳罕,又听得人说:‘皇上出来了。’那知皇上出来,也没多余护从,倒像个随常一般,亦不坐甚么辇,是坐了车子,一直望城外拉去,人又说是皇上要到东京去察访政治哩。我也不知道东京在那里,忽又转念现在那些做官的,如何样子?就见许多白胡子的老头儿,聚在一处,有些红顶花翎的,大帽架在帽筒上,一个个愁颜不展,叹道:‘如今新进后生,掌了朝权,做出一桩桩破天荒的事来。皇上偏听他们,弄得我们一句话也说不进,一件事也做不成,只好挂冠回去的了,我们子弟倒要送他到学堂里去,多用几年功,以便将来有个出身。’我因他们这几句话,又想起一般教读老先生,果然,又见好些秀才举人鹑衣百结,聚在文庙前,向着太阳捉虱子,见我去了,只当是同志,拉我同坐。我问他们道:‘诸位先生何不在家教读,却穷到这步田地?’一位老先生叹道:‘老兄,你难道不知,故意说笑我们则甚?’我发急道:‘实在不知。’那贡生道:‘如今家家于弟都到学堂去,学什么新学,通大下一十八省,没一个开门授徒的了。我们呆守了旧法,没人肯请去当教员,所以穷到这步田地。’我听他这话,说得悲切,正是物伤其类,不由得落下几点泪来。转念一想:我如今幸在岛中,这种苦头是吃不着的了。如此一转念,就觉身在岛中,见岛主和各国君主大会,有人说是弭兵会,我们仙人岛的兵船不下数百号,一齐挂了龙旗,还要升炮,炮声一响,就把我吓醒了。”贾守拙听了,大笑一声道:“这就是我们中国将来的结局。”后人有好事的,做了一首诗,咏这三十回事道:   离奇幻象渺尘根,亚海难招志士魂。   天外无天容肮脏,梦中有梦辟乾坤。   拘墟凿空知谁是,窃国偷钩一例论。   五百田横人倘在,未堪都沐汉家恩。 (全本完)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书本网【风月宝贱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